“哪有!”陳澍忙辯道,“我可沒有打啞謎!說的就是沈大人為何捉人,那可是有憑有據的——聽聞你帶著你臨波府弟子上門送禮時,正巧撞見馬匪,兩邊人俱是一驚,那馬匪更是跪地求饒,分明是與你們府中弟子相熟,被沈大人捉了個正著。”
這一說,嚴驥才恍然大悟,走近前來,叉著腰瞧著陳澍,倒似好像興師問罪一樣,道:“原來如此,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那被沈右監拷打的犯人是個馬匪?”
“你不知道?”雲慎出言問。
“我怎麼知道?我單單就知道沈右監僅靠那犯人哭求的樣子就押了我派數名弟子,直過了好幾日才放人,不,不僅數日後才放,甚至也沒放全,最後還拘了一個。”嚴驥皺著眉,終於正了顏色,反問,“你們又是怎麼知道那人是馬匪的?”
原來這嚴驥行事跳脫,在門派又逍遙慣了,並不知這尋常衙門的提審流程,才會幹出擅闖公堂的荒唐事,而既是這樣,他見到那馬匪跪地求饒,不知曉那人是馬匪,自然也不覺得驚奇,只當沈詰審訊素來就這般嚇人,便不曾放在心上,更是全然聽不懂方才陳澍、雲慎所述之事。
“——哦,我總算是聽懂了。”何譽道,“你們臨波府前些日子找不見人,原來不是因為避風頭去了,而是被關在衙門裡,被沈右監一個個地審著呢!”
“可不是麼!”嚴驥道,頗有些不平道,“虧得我還當你們是好友,日日掏心挖肺,連那馬奶都要送與你們,合著我才是那個被你們瞞著,滿頭霧水還自以為清醒的傻子,出的什麼主意,給我潑了好一盆髒水!”
他狀似真起了幾分怒意,可又帶著誇張的戲謔,叫人分不清真心假意,只有何譽知他性子如何,開口便勸:“你怎知我們不是也被瞞著?早跟你說過了,沈大人辦事,有自己的章程,先不說我就是今日才知此事,就說小澍姑娘二人,你又怎知沈大人已將實情同他二人全盤托出了呢?總也有瞞著我們的事。再有那馬匪——”
“那馬匪是我親手抓的,我們當然知曉了!”陳澍哼了一聲,她畢竟急性子,聽一半便把何譽娓娓道來的話搶了過來,梗著脖子同嚴驥道,“怎麼,你們臨波府若是果真同馬匪勾結,被抓了那也是咎由自取,你還得謝我——謝雲兄勸你投案自首呢!”
“好啊,你這小獮猴,方才給自己辯解的時候,還唯唯諾諾的,怎麼這會輪到你罵我,倒是出口成章,巧舌如簧了?”嚴驥說著,伸手要來揪她的鼻尖,被陳澍閉眼躲了過去,還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他倒是不曾生氣,反而不以為意地又揉了揉她的頭,大抵原本也不是很真心要替那些個不相熟的臨波府弟子討個說法,就這麼笑罵完,竟跟無事人一樣又撿起最初的話茬,“怎麼說,咱倆晚上再喝一頓?”
他這麼一說,何譽被他也引回了最初那句話,愣了一下,道:“啊,就我們二人麼?”
“那不然呢,再把這小獮猴灌迷糊了,明日還怎麼比?”嚴驥指著陳澍,笑道,“若是輸了這論劍大比,我可擔不起這責!”
“……我可以喝酒的呀!”陳澍被他指著,有些惱羞成怒地應道。
但在她那次驚人的“醉奶”後,持此觀點的大約只她一人了,連酒量不過一小壺的何譽看了眼她,也贊同地點了點頭,倒似他自己就不醉酒了一樣。
此二人也不回話了,陳澍還沒來得及剖白自己,挖出何譽前些時日在孟城醉成那樣的經歷大書特書,何、嚴,甚至雲慎似乎已默契地達成了共識,不等她再開口,眨眼間,那兩人便腳底生風地溜了,隔著街上行人,只遠遠地衝她招了招手,便消失在街角,偏偏雲慎還站在她身邊,拍著她的肩,同她敘話。
見雲慎還在原處,陳澍那憐弱的心思發作,轉瞬又不是很好意思去追了。
“方才何兄說過一句話,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雲慎望著那兩人離去的背影,和街上越來越多的人流,紅牆映著霞光,越發地濃重,彷彿真是被這光一筆一筆染上的絢爛赤色,他就這麼思索了一會,回頭,許是見陳澍也有樣學樣地望著那兩人,發著呆,於是笑著出言。
陳澍只對一句話耿耿於懷:“哪句?他說我同他打啞謎那句?”
斜陽下她乖巧窩在頸間的長髮也彷彿透著光,那半仰著望向他的眼睛裡更是映著牆上一般絢爛的紅色,同她的本心一樣,赤誠可愛。
雲慎失笑,抬腳往回走去,走了一會,聽見背後“噠噠”馬蹄一般的腳步聲,知道是陳澍追上來了,才回頭,輕飄飄地道:“……不是這句。是那句,‘沈右監這樣的明目張膽,豈不是打草驚蛇’的那句。
“在今日前,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疑慮。你沒發覺麼,方才解釋了這麼多,也沒解釋清楚沈右監如此大膽,逕直押了一眾臨波府弟子,一點不怕走漏風聲,這圖的究竟是什麼。直到方才嚴公子無意中替我解惑——三封信,一日一封。沈右監這不僅是打草驚蛇,而且或許還意外驚不止一條大蛇。你且細想想,這臨波府弟子被押不過幾日,第一封信,就算快馬送信,能前日便從漠北跑到這點蒼關麼?”
“大……大抵能吧?”
“若是算上來回呢?”
被這麼一點,陳澍再懵懂,也聽明白了那幾分意思,倒抽一口氣,道:“這最先送信之人,在嚴驥送奶之前就自點蒼關出發了,而與此事有關的,只有——那馬匪被抓時,就有人同臨波府報信了!”
“是啊。”雲慎道,抬頭看向那遼遠的天際,輕飄飄地說,“所以這‘大蛇’,根本不是臨波府——這江湖,果真是人心險惡,不得不防……”
第四十章
正在陳澍為雲慎那敏銳嗅覺所歎服時,二人繞過紅牆,順著那斜陽下方方正正的倒影走進院舍內,雲慎推開院門,側身讓開通路,等著陳澍進門的時候,突然又來了句:
“所以你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
陳澍早忘了是哪句話了,聞言懵懵懂懂地抬頭,“啊?”了一聲,道:“哪句話?”
這一刻,陳澍腳步一停,他們便又貼得很近了,彷彿天生就該貼得這樣近一般,二人仍是都不覺得奇怪,陳澍微微仰著頭,那飽滿的額頭映著暮光,顯得她的臉越發柔和,目光澄淨。
“你說你不信,但是又覺得那琴心崖弟子所述是真話。”雲慎道。
“哦!”陳澍笑了,開朗地踮起腳,拍拍雲慎的肩,故作老成道,“怎麼,你這還沒想通?”
雲慎由她這麼調侃了一句,也不惱,縱容一般地笑笑,順著陳澍的話道:“是呢,實在是想不通,畢竟依咱們陳大俠方才之言,什麼‘劍之天命’,什麼‘尋求自由’,什麼‘心意相通’,聽起來分明是信了的樣子。”
“我是覺得他的故事有意思,卻不是信了他的話。”陳澍道,歪著頭,她這樣認認真真地說,又忘了擺成熟的譜,於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絲嬌憨,教人看著不免生出些許笑意,她凝眸看著雲慎,道,“我的劍,不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由離開的。”
她說得認真,雲慎也聽得認真,臉上不僅沒有了原先寬和的笑意,更是把神情都斂了,只掛著一副很淡,且更空洞的微笑,道:“那姑娘是由什麼做出此等判斷的呢?畢竟——在下還記得,最初我們二人相遇時,你也說過,你的劍是平白無故飛出了山門。”
“劍穗。”
空蕩的院裡靜得連風也沒有,紅磚赤瓦,那殘陽打下的陰影忽明忽暗,再一次暗下時,又比前一次更斜了幾分,木門沒有支撐,雲慎手一撤,又慢悠悠地旋迴他的背後,越轉越慢,終於停在某處,再沒動過。
“你是指,既有人當了這劍穗,這劍就理應是被人拾到了,而非仍在外……‘逍遙’?”
“這是其一,因為我自問已是天下最好的劍主,有著天下最強的劍術,當然,要拋開我的師兄、師姐,還有我師父不談。”陳澍掰著指頭同雲慎算著,末了,許是自己也覺得一連掰下三個指頭有些過分,又把那三根指頭收了回來,揹著手清了清嗓子,道,“我早就贏過幾次師兄了,所以師兄不算,師姐不是專修劍術,所以她也不算,師父……師父肯定比我死得早,故而更可以不算。”
雲慎沒忍住,很不給面子地嗤笑了一聲,被她怒瞪了回去。
“我就問你,是不是這個道理!”她倔強地仰著頭,絲毫不避讓地直勾勾盯著雲慎,脆聲道,“哪有不要被我驅使,反而去找了他人當主人的說法,這哪裡是尋‘自由’,還不如說是頭昏!”
終於有風捲著幾片早已碎得不成型的落葉,慢慢悠悠地順著院外的牆角,一點一點地捲到視野盡頭,
雲慎聽見聲音,分神看了一眼,再回過神來時,那寬和的笑意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楊著眉,道:“就因這個?”
“什麼叫就因這個……就?”陳澍小聲嘟囔了兩句,又拉高了聲量,道,“還有呢!”
“哦?接著說說,我聽著呢。”
“你也說過的。”陳澍道,“我與琴心崖裡那故事可不同,我是用血醒的劍,且還是心頭熱血,有了你所說的那個叫什麼來著……血契,對,血契!自從你同我說過這事,我也認真入定感受過了,確實總能感受一股隱約的、牽連一般的感覺,就是不大準確,時而北時而南的。
“但我敢篤定,我那劍,還是情願認我作主人的,至少從那血契的感覺而言,它對我是歡喜的,並不曾有抗拒。”
這回,雲慎默了半晌,眼神閃爍,遲遲沒有回話,好似第一次聽見這番論調,很是震驚似的,過了許久才終於有些猶豫,彷彿正在措辭,甚至有些像是在抗拒著結果一樣地問:“……你果真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