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看不清走廊,但云慎面上卻全然沒有懼色,似是早便料到了這個訪客一般,起身,默然朝門外一揖,神情溫和而剋制。
果然,那從混沌的黑暗中迎面而來的,並不是什麼武器或是殺意——
“……前兩日,就在這房間裡,我可是瞧見了。”一人從陰影中緩緩走出,終於踏入月光之下,瞧得清五官了,不是那店主又是誰,此刻他面上仍是忠厚至極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那露出的犬牙閃過一瞬的寒光,“你……得償所願了麼?”
“不知尊駕所謂‘得償所願’又是指的什麼。”雲慎面色不改,只沉聲道。
“當然是——”蕭忠大咧咧地在雲慎面前坐下,舉起手來,捏出兩根拇指,左右相對,又慢慢地往正中央湊,越接近,越刻意地把動作放緩,於是那雲慎的目光也不自覺地落在了這相靠近的手指之上,好一陣,那時間並不久,只是因為這沉悶的一隅,沒人吱聲,恍若是透不過氣了,越發難捱,才顯得漫長——
那兩邊的指頭終於貼在一起,發出“啪”的一聲爆響。
雲慎的目光登時閃了閃,他又抬起頭來,只見片刻前還滿臉篤厚的蕭忠,此刻已然笑得很是猖狂了——方才那指頭“發出”的聲音,分明是他趁著雲慎不備,使來嚇唬人的雕蟲小技。
“不曾。”雲慎語調未變,似乎也不曾動怒,只簡單地答了兩個字。
“真沒有?”蕭忠誇張地又把手纏到一起,甚至刻意把手臂再抬高了一點,教雲慎的餘光也能清楚看見他那指節分明的手指慢慢穿插而過的場景,“你們這些儒生,實在是迂腐至極,不會把握機會……”話未說完,他就又露出一副真心可憐的神情,嘖嘖嘆道。
這頭蕭忠是花樣百出,雲慎在那頭卻是靜靜地看著,那神情實是淡漠,以至於顯得有些意興闌珊,等蕭忠那話音一落,他連眼神都不曾分給蕭忠刻意擺出來的手,只短促而敷衍地點點頭,笑了笑,輕飄飄地道:“在下若是迂腐,怎麼還會設此局呢?我所謀求的事情既然這樣卑鄙,就更不會在乎這一時的親近了。在下能否把握住機會,還要看尊駕那邊的進展——
“敢問尊駕,那把帶著血痕的假劍,可做好了麼?”
第八十八章
許是這一夜的月色清冷,蓋住了那些未知陰影中的魑魅魍魎,因此這一間房中那些密謀,甚至不曾傳出窗來,傳到這朗朗月光之下。
何譽的新房間,就在雲慎那房間的正上方。
陳澍此刻正在何譽房中,不過一層樓之隔,就連蕭忠那聲刻意的“彭”都聽不見了,如此寂靜的夜裡,燈花在帶著一絲寒意的夜中爆響的聲音似乎也能聽得分明。陳澍拿著這燈燭,上上下下地幫何譽把這間屋子檢查了一遍。
自從到了這昉城,尤其是在幾人逛過這城中之後,陳澍自覺地扛起了那“護衛”的責任,畢竟這劍是她要尋的,另外兩位琴心崖的不說,至少何譽、雲慎都是陪她而來。
親歷生死之後,她才知道凡人竟是這樣脆弱的,因而就算再遲鈍,在這方面,也想盡力做到萬全。
從雲慎的房間一出來,她就又逛到了何譽的房間之中。
何譽不過帶了個小包袱,一切從簡,從雲慎房中搬出來不費工夫,住進這間新房間自然也不費工夫。只是見陳澍要來檢查,二人不必細說,也很有默契地一同查過了房間各處角落。
此行幾人,待在這城中越久,對這座城的印象也越發詭譎。
除去了進城之後,最初看見的那些混沌景象,便離他們越來越遠。自從踏入這間客棧,那外間怙勢凌弱的人彷彿在一夜之間,如同冬日的初雪一樣,被覆蓋在了堅冰之下。他們隨著那店家出行的每一回,每一日,這城中,不論是素日盛氣凌人的惡匪,還是橫行霸道的小嘍囉,再見面時,對他們都客氣有餘,恭敬無比。
被這高而深的暗色城牆所壓著的那些平頭百姓,則是避得更小心謹慎,幾乎隱入一堵堵破舊灰牆,或是一戶戶屋簷之下,若不是仔細去瞧,根本瞧不見這些不起眼的身影。
起先,或許還會有人覺得這是進了城,到了繁華的地方,因而才會與剛進城時的景象相距甚大。但慢慢地,去了城牆根,同那些不熟練的店小二們交談幾句,便能發覺其中的蹊蹺——其中甚至有一兩人,進城當日,就在那城門口,陳澍與何譽還親眼見過他橫行街市,如此只隔不過兩日的時間,便渾似換了個人,面對著他們這一行人,雖然不曾交談,卻也是禮讓而過,神情溫和。
這一對比,連陳澍也意識到了不對。
白日裡,在外面,她也學會了緘口不言,但此時,這房間裡只剩她和何譽,只見她把那燭臺又放回到窗邊小桌上,道:
“我也覺得這城中有鬼。”
此處的“也”,自然是指的何譽昨夜同雲慎說的那番話。
何譽沒有當即答話,而是貼心地又把小板凳搬給陳澍,等她坐下,才開口,循循善誘:“怎麼,你也發覺了那街邊、店裡的其他遊人有些奇怪?”
“倒也不全然是。”陳澍道,又把手撐在了膝蓋兩側,整個身體往前傾,朝何譽這邊湊,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我這才到過幾個城,此前,再怎麼覺得奇怪,也不過是心裡暗自奇怪,想著或許是我見識不多,或許真的有這樣的城邑。但今日在那茶館中,有一人,就坐在另一頭,就是那遮陽油布最臨近街口的位置,身著青袍,頭戴綸巾的,你可還記得?”
“記得。”何譽想了想,問,“但我不記得他有什麼不妥的地方……甚至比起前幾日的其他人,這一個還行事更妥帖,更不惹眼一些。”
“他行事是不惹眼了,可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後頸?就脖子下面,被衣襟蓋住的那個地方,露出了一個印記的一角——”
何譽猛地明白過來,一拍桌面,又往門外一看,確認走廊處仍是靜悄悄的,方道:“——我好似有些印象了,難不成就和那”
“不錯。”陳澍道,“雖然只露出了一角,但是這形狀,我只看一眼就能認出來——就是那被劉茂所發現的那死於大水中囚犯身上的那個,也就是你說的……”
二人默了一陣,燈燭的油似乎並不好,就算窗戶關了,沒有夜風,那燭火也明滅地搖曳著,有一瞬似乎馬上便要熄滅了,可下一瞬,那火又極旺盛地熾了起來,彷彿要將那燭臺也吞沒了。
明亮的燭光照亮了窗欞,也照亮了小桌上的木紋,那斑駁的陰影甚至讓這些紋理變得明暗相間,越發清晰,反而是床榻,乾淨得一縷灰塵也看不見,被火光染上了淡淡明黃。
陳澍的臉也陷在這樣的明光之中,雙眼映出那燭火,於是原本靈動圓眼睛也越發熠熠,就像真有那麼一團火,被這小小的燭火而燃起了,越燒越旺,越燒越盛大。
“我覺得……果然是這些惡人谷之人在背後謀劃著什麼。”陳澍說。
她的面上沒有絲毫不虞,而是一種山間猛禽看見獵物時的天然興味。
——
次日,那護法不知又去忙什麼了,總之又是半日沒了音訊。不過這次,沒了音訊的不止有那護法,還有這位神秘的店家。
與之相反的,是昉城不同於前幾日的熱鬧。
說熱鬧也不全然準確,因為城中是並不熱鬧的。
這日他們在樓下一聚,沒找見那店家,懸琴和何譽還準備再等,雲慎下樓時,卻彷彿早已知道了,把長袖一揣,引著他們往店外走。
眾人皆是一愣,只有陳澍什麼也沒想,先跟了上去,湊到他跟前,問:“怎麼,今日是你帶我們去閒逛?”
雲慎看著她,並不說話,只是笑了一下,然後回頭,問那其餘幾人:“雖說這劍是商議好了,但你們若有想去的地方,我也能帶著去看一眼。畢竟我早來幾日,哪怕當不成嚮導,隨便引引路,還是不在話下的。”
“這幾日那店家不都帶我們去瞧過了,逛過了麼?”應瑋道,大抵是因為陳澍與那惡人谷中人商議過了,他顯得意興闌珊,只問,“昉城就這麼大,還能有什麼可以看的地方?”
“昉城或許沒有。”雲慎停住腳步,伸手,往日出的斜方一指,道,“但除了昉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