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無怪乎蕭忠在小閣樓中發如此大的火氣。
戰線慢慢地向谷中推進,原先引以為屏障的工事,俱都成了朝廷的助益,也就是谷中還有一波自來便忠心跟隨於他的死士,用自己的屍首暫時堵住了谷口,不教朝廷兵馬越過那雷池。
許是見谷中人馬都已醒轉,緩過勁頭來了,這趁其不備的時機沒了,優勢也不佔多,於是那些攻打惡人谷的大軍也緩了攻勢。
日頭正烈時,這一個山谷中的戰火終於歇息了片刻。
朝廷這方自然不急,畢竟已然佔領了惡人谷四周的有利地形,又是圍困惡人谷,雖然稱不上大軍壓境,可這谷中的地利在這一時刻反而幫了攻打這方一手——只有兩個谷口,既代表谷口易守難攻,也代表若要封鎖惡人谷,只堵住兩個谷口便足矣,根本無需那麼多兵馬。
哪怕蕭忠真的派人,不過谷口,而是翻山越嶺去昉城報信,這山嶺之中不方便縱馬,一來一回,也要足足三四日的腳程。
更何況,這群山裡的哨所十有八九都已歸了朝廷,那報信之人能不能從中偷溜出去,都還說不準呢。
蕭忠再傻,聽見一連而來的失守戰報,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氣歸氣,這惡人谷雄踞淯北,靠的不過就是這小小的一個谷地,谷中一個營寨,說直白些,哪怕把昉城拱手讓人,這惡人谷也決不能丟。
此番受創,一是來襲突然,二是谷外這些塔樓建築被朝廷拔蘿蔔似的連根拔起,還有三,則是因為蕭忠這幾日事先“預備”,把不少人手,包括一些城防器械都留在了昉城。
好比二人下棋,可蕭忠只拿了半簍子的棋子,下著下著,手一抓空,只得讓人一局。
因而這封信,是不能不發,不僅要發出,還要儘快,好教那昉城兵馬有所準備。兩方若是打得一手好配合,要一舉擊垮這朝廷大軍,也不是痴心妄想。
陳澍自然是最保險的選擇。
不過郭護法久去未歸,這戰報又足足給了蕭忠迎頭一擊,他再也等不得了,只待對方攻勢一緩,他便心急如焚地指使了幾個死士,從山上那些哨樓的空隙中穿過,奔赴昉城送信。
末了,他還覺不夠,似乎什麼也難撫平他此刻的不安,只見他四下一掃,又捉到個眼熟的堂主,眼見這人應是才從谷口退下來,臉上被剌了兩刀,鮮血直流,手臂也纏著止血的布條,他靈機一動,伸手抓起這人衣襟,惡狠狠道:
“你也拿著信去,就去谷口!屍首都不必清了!那些自詡正義的正道人士總不會見著這屍山屍海不管——
“就憑你這樣子,混進那死人堆裡應當不難吧?實在不行,再找幾個半死不活的,等那些人再要打進來,清理谷口屍體時,就是你們逃脫這圍困的唯一機會……哪怕被人再捅上幾刀,也要死死忍住!!”
——
蕭忠此舉,雖稱不上正派,但卻也是神來一筆,兵行險招,若遇上尋常情形,或許也有起效。
只可惜,他糊塗一世,臨到這整個惡人谷岌岌可危之時,連對局勢的判斷都出了差錯。戰局瞬息萬變,對方退守谷外,瞧著是休養生息,待整頓之後再戰,可哪有這樣天降的好事?
圍繞著惡人谷的群山上密林遍佈,那些剛從惡人谷手中奪來的塔樓浸著鮮血,並不似蕭忠預想得那樣喧鬧——
佔據這些塔樓的人,不過百餘,根本無需休整。
再細看,這些人,哪個不是熟面孔?且不說那幾個原本就是同朝廷商議好了要來當馬前卒的琴心崖弟子,與朝廷親厚的靈犀閣也到了,就在距大軍最近的西北方向,領頭的也是個熟人,正是那個叫齊班的,連李疇也不知何時趕了回來,估計是馬不停蹄,不過只帶了兩三個身手不錯的碧陽穀弟子,竟同何譽一齊,剛奪下一處箭塔。
好巧不巧,這處箭塔,距無名崖只有數里之遙!
這些武林人士,大都是各派翹楚,也因此,幾人一隊,不易暴露,才能輕易地在山中行進,一座座地攻下那山間塔樓,好比拔下蕭忠的一顆顆獠牙,精準而迅捷。
谷外人馬此番暫緩攻勢,的確是給了整個大軍休整的機會,但蕭忠都知曉的道理,這堂堂一軍的將領難道不懂麼?休整的看似是整個來襲的軍隊,實則只是可以輕易探查的,來攻打穀口的朝廷兵馬。
這些山林中的武林人士,沒有歇息,也沒有必要歇息。
蕭忠放出信使,除了那個最離奇的扮作屍體的法子,旁的都正中其下懷。這些信使翻山越嶺而過,哪怕知曉那些被攻下的地點,刻意避開,又怎麼能避開這張由論劍大比裡以命搏出的佼佼者所編織的天羅地網?此時,這處境全然掉了個頭,那些陰險狡詐的惡匪終於嚐了一會行走在昭昭日光下,卻又被暗處埋伏之人所襲,縱使有千般武功也無用武之地的情形。
不過半個時辰,那蕭忠還在閣樓中踱步,絲毫不知手下已盡數落入了他最痛恨的正道人士之手。
其中,還有一個人尤為特殊。
正是那前往無名崖,催促郭護法速歸的信使!
他被何譽抓了個正著,也偏偏只有他,不曾帶著什麼信紙,不過是些口信,被李疇一劍穿過那鎖骨,吐了好大一口血來,才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老實說了出來。
說是拿寶劍未歸,並不知道是什麼寶劍,也不知有何用,可真跟著陳澍走了這一路的,誰又不知道這惡人谷中的寶劍,正是陳澍所尋的那一把?
何譽一聽,人也不顧了,身形一轉,便要去循著那人所言的方位找去。
身後李疇急得伸手去攔,也不顧那些往日成見了,罵道:
“但聽那人說甚護法堂主,肯定是重兵把守的另一個塢堡,你隻身去,恐怕十條命都不夠花的!”
“我若是有十條命,也願意都花在今日。”何譽回他,掙脫了他的手,道,“我這條命,本就是賺來的,平素小心謹慎也就罷了,這回,再不能重蹈覆轍,眼睜睜看著——”
第九十八章
木箭“倏”地沒入血肉,再被拔出來時,帶著往下直淌的血液,那執箭之人輕鬆一甩,把這濃稠的血逕自甩入草叢中,再也瞧不見了。
做完了此事,陳澍才艱難地又把這個兔子往背上一扔。
只聽得一聲衣料繃緊的輕柔響動,伴著背上好些獵物因為她躬身的動作而晃動的摩擦聲,陳澍緊張地停了一會,等著那背上由外袍簡單包成的小兜穩住了,才收起這個臨時製成的木箭,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
她可不止背了一隻兔子,由於擔心雲慎這個窮講究的書生有什麼忌口,她先是獵了一隻鹿,又在山坡上找到一隻野雞,順便把它的蛋也薅了兩個回來,此時正在兜中晃盪著,每響一聲,陳澍都擔心這兩顆蛋自己打架,半途碎掉了。
最後,才是在已然掉頭往回走的路上,命運般地碰見了這隻兔子。
兔子肉小,骨頭細,許多人不愛吃,但天虞山的兔子可多了,陳澍那師兄,每年都還記得進山剿一回兔子大軍,帶回來不少殘羹剩飯,那半個月便是陳澍一年裡最快樂的日子,如同打了牙祭,名正言順地同師兄一起變著花樣去吃這二兩肉。
所以殺這兔子時,她也格外溫柔,等了半晌,只求一箭致命,不給兔子痛苦,也不妨礙吃起來肉的鮮美。
哪怕沒了法力,以她一身的嫻熟功夫,獵些野味不過是輕而易舉。何況這惡人谷外沿的這條河溝一般的山谷,地勢特殊,左右都被或山坡或山崖包夾著,凡是野獸,都好獵得很。也虧得這些年惡人谷中人瞧不起這些山野間的生靈,只顧去刮這淯北一片的民脂民膏,不然這一片青山,無數生靈,如何逃得過這一波人的魔爪,今日陳澍技巧再高超,也無法獵得如此豐盛的獵物來。
陳澍倒是還有餘力,不過匆忙出來,不曾準備妥當,身上不過這一個潦草製成的小兜,再多的收穫也放不下了,於是不過半個時辰,此行便略帶遺憾地結束了。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莫名的遺憾究竟是為什麼,好似她也說不清楚適才那急著離開的想法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這一路上,她也斷斷續續地、青澀地回憶著那一瞬間,過電一般的觸覺。此前她總是熱忱地投向雲慎的懷中,許是因為甫一下山,頭一個撞見的便是雲慎,因而把他當做了同師兄師姐一樣的人物,愛憎都是分明的,直白的,從未拿山下世人那些複雜的框框架架去套過。
然而她也知曉雲慎畢竟是山下的人,有時候,聽見他說不可以,其實只是說給旁人聽,甚至是說給雲慎自己聽,並非是說給她聽的,而若是說可以,又不全然都是欣然同意,也有明明已經生了氣,覺得不妥,卻要抑制著怒火,擠出“可以”二字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