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抵達的人,站在沙塵和礫石的地面,觀賞後續的飛船以優美的姿態,在暗紅色的大氣中徐徐降落。襯托飛船背景的,是一顆橫跨大半個天際的紅巨星。飛船成了它光焰洋麵上剝離出的細小斑點。真是美不勝收的一幅圖畫。
代號空中哨兵的隊員伸手指點飛船:“它們看起來像史前滅絕的蝴蝶。”
名為鞭撻者的老者則認為像落葉。
但空中哨兵想起了什麼似的叫道:“慢著慢著!我又覺得像‘磁片’。”
“瓷片?”
這種比喻是精緻的,為他們的心智注入了一匙清水。
空中哨兵說,“是啊,磁片。”這傢伙是來與這個星球上的磁極配合的。
鞭撻者這才幡然醒悟。在他們約定使用的古語體系中,“瓷”與“磁”這兩個同音字,有著怎樣的不同意義。可是,磁場僅僅是具備磁力線,又怎能化身為一片片的“磁片”呢?但這個新創的詞彙,有著別具一格的嶄新意境,令遠離故鄉的探險者們覺得也挺像那麼回事,遂沉浸在了話語營造出來的譫妄中,似若他們的歷史,也不過是一場語言的遊戲。
但他們不顧一切地來了。於是看到,在同一個標準時刻內,在宇宙各處,渾身閃光、紛紛揚揚的飛船正沿著磁力線,水珠般從一個點迸發向另一點,縮短著透過廣袤空間所需的漫長時間。
這正像孩子們在湖面打水漂一樣……石子終將沉沒,但飛起的瞬間卻成了勝景。
然而在偌大宇宙中,此刻他們是孤獨的,就若浮蕩在將醒未醒的夢裡。
離開太陽系一百二十光年,連通訊也沒有多少意義。儘管利用了磁軌飆射,到達目的地仍然用去了七年。與地球的聯絡,訊號一來一往,大致得十四年。這便是超統一理論建立的不可逾越的標尺,禁錮了人生、自由等概念。
但他們還是來了。總共有三艘飛船相繼降落在行星的荒原地帶。著陸之前,隊員們在同步軌道上釋放出三顆人造衛星,作為觀測和通訊用。不少人是第一次參與異星探險,不由高聲歡呼。長途跋涉,沒出什麼事故,皆如釋重負。接下來,是要建設暫時性的營地了。
燦爛文化,你在哪兒呢?
這並不是一句簡單的問話,而是積聚了幾個世紀的思索。它包含的所有資訊,需要建一座超級圖書館才能裝下。它被用各種波長的電磁波向這個星球不斷髮送。這項工作早在地球上便開始做了。
飛船前來的路途中,這樣的問題或問候,也一刻不曾停止廣播。
但始終沒有迴音。
孤獨的資訊接連不斷碰擊星球表面,但並不會像隕星那樣留下痕跡,因此顯得有些自作多情。
如傳說中的,燦爛文化已經消失得連一片碎瓷也找不到了。
但這群人仍然固執地鬧哄哄要來,給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行星帶來新一番躁動。可是,長眠的燦爛文化會被驚醒麼?
空中哨兵時年三十六歲,是一名古玩收藏愛好者。抵達目的地的激動驅散了長途旅行的睏乏。他與同伴們熱烈交談:
“為什麼叫大荒星呢?”
“據說第一個踏上這顆星球的宇航員名叫大荒實。”
“古人的名字多有意思呀。”
“不。正確的說法是,著陸的第一批人,看到這裡是一片不毛之地,便給星球起了這個名字。沒想到後來發展出了燦爛文化。真是奇蹟呀。”他們的領隊說。領隊也有一個代號:海盜。
機器人正忙著搭設營地和施放探測器。降落點是一處平緩的沙石帶。遠方起伏著低矮的山崖。空中哨兵看不到遠古文明的孑遺。這時,暗紅色的光焰如潮消退。紅巨星開始沉入地平線,晝夜交替時因為溫差的急速變化,產生了短暫的風暴。
這是準備工作中不曾料到的。建設中的營地被風暴摧毀,還死了兩個人。他們只得倉促退回飛船,以艙室為營。半夜,氣溫降低了九十度。一大一小兩隻月亮,交錯投下強勁的光芒,把飛船的形影蝕刻在沙石上,顯現出他們不過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
的確是大荒之星啊,空中哨兵心忖。那麼,史前人類創造的燦爛文化會藏在哪裡呢?聽說,以前也有過多批尋寶者,但皆有來無回。
次日,開始實地探測。他們興奮異常,猶如返歸了自己的樂土。
空中哨兵與海盜駕馭一輛碟形飛車,越過赤道,然後沿北緯三十度線巡航。另幾批人馬也奔向了確定的目的地,包括南緯五十度線、峻原和比目海。這些地帶,都是傳說中燦爛文化曾經興盛一時的中心。
大荒星是這個太陽系從外往內數第五顆行星,質量為地球的百分之十二點七,半徑五千九百公里,自轉週期幾乎與地球相等,繞恆星公轉週期則為四百零五天。此行星有兩顆衛星。
這是一顆類地行星。已發現它有偶極磁場,赤道處磁場強度為一點二高斯。行星的大氣已很稀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白天地面溫度高達一百二十度,但晝夜溫差也大。可以說,完全不適合生命存在。
但是,在恆星的壯年期,這裡的環境條件是不錯的,頗似地球。然而,史前人類選擇移民大荒星,卻是在此間太陽已向紅巨星過渡的時刻,也就是末日到來之際。這匪夷所思。他們只是用高超的技術,改造了苛刻的環境。
但為什麼一定要來大荒星呢?就是為了更逼近死亡嗎?許多人猜想,在這個餘生所剩無幾的太陽系中,一定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吸引了史前人類。
空中哨兵第一次貼近觀察心儀已久的大荒星景色,萌生了種種感受。他長年沉醉於這顆遠離地球的行星,像嗜鴉片者。少年時代,他見過一些文物,據說來自此星。他花了二十餘年收集關於大荒星的一切文字、聲音和影像資料。
但是,坐在舒適的室內欣賞與回味這古老的餘韻,與冒了生命危險到實地考察,是兩回事。他選擇來此,出於微妙的衝動。
“地貌比照片中的難看一些。”他說。
“可是,有人說照片都是假的。沒有飛船能夠把大荒星的影象傳送回地球。那些所謂的文物,全是偽造的。”海盜說。
“不,據我多年研究,文物中的確有贗品,但仍有百分之零點五沒法簡單解釋。”
“有人說那也是假的!是為了使信奉大荒星的人得到精神上的安慰,而用更逼真的方法特意製作的。”海盜的口氣像是在試探。
“但燦爛文化的確存在啊。”
“這倒沒錯,這倒沒錯!傳說和史詩還是真的嘛。否則,我們來這兒幹嗎呢?又沒有娘兒們。”
兩個男人都笑了。海盜是一名焚屍工,對地外文明史和尋寶活動有著天生的愛好。其他隊員亦都有此興趣。這群男人苟且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協會。協會以組織的名義,策劃了這次“郊遊”。飛船是向地球政府的下屬機構租用的。目前著陸的這二十八名隊員,是經過挑選而產生的代表,且算是第一撥吧。隨後還要來更多人。
“注意下方。”
但兩名業餘探險家並沒有看到海洋、河流、植被。行星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處山脈和一些帶中央丘的淺環形山。最常見的地貌是沙石荒原,亮晶晶地散發著冷漠。行星上的水分,早就在恆星膨脹過程中蒸發幹了。沒有城市的廢墟,連一座墳墓也不見。雷達和紅外裝置沒有探測到荒原深處埋藏著文明的堆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