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3)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生在某一種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個文化是什麼,象水中的魚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麼水。假若他自己不能完全客觀的去了解自己的文化,那能夠客觀的來觀察的旁人,又因為生活在這種文化以外,就極難咂摸到它的滋味,而往往因一點胭脂,斷定他美,或幾個麻斑而斷定他醜。不幸,假若這個觀察者是要急於蒐集一些資料,以便證明他心中的一點成見,他也許就只找有麻子的看,而對擦胭脂的閉上眼。

日本人是相當的細心的。對中國的一切,他們從好久就有很詳密的觀察與調查,而自居為最能瞭解中國人的人。對中國的工礦農商與軍事的情形,他們也許比中國人還更清楚,但是,他們要拿那些數目字作為了解中國文化的基礎,就正好象拿著一本旅行指南而想作出欣賞山水的詩來。同時,他們為了施行詭詐與愚弄,他們所接觸的中國人多數的是中華民族的渣滓。這些渣滓,不幸,給了他們一些便利,他們便以為認識了這些人就是認識了全體中國人,因而斷定了中國文化裡並沒有禮義廉恥,而只有男盜女娼。國際間的友誼才是瞭解文化的真正基礎,彼此瞭解並尊重彼此的文化,世界上才會有和平。日本人的辦法,反之,卻象一個賊到一所大宅子中去行竊,因賄賂了一兩條狗而偷到了一些值錢的東西;從此,他便認為宅子中的東西都應該是他的,而以為宅子中只有那麼一兩條可以用饅頭收買的狗。這,教日本人吃了大虧。他們的細心,精明,勤苦,勇敢,都因為那兩條狗而變成心勞日拙,他們變成了慣賊,而賊盜是要受全人類的審判的!

他們沒有想到在平津陷落以後,中國會有全面的抗戰。在他們的軍人心裡,以為用槍炮劫奪了平津,便可以用軍事佔領的方式,一方面假裝靜候政治的解決,一方面實行劫搶,先把他們的衣袋裝滿了金銀。這樣,他們自己既可達到發財的目的,又可以使軍人的聲勢在他們國內繼長增高。因此,上海的抗戰,使在平津的敵寇顯出慌張。他們須一方面去迎戰,一方面穩定平津;他們沒法把平津的財寶都帶在身上去作戰。怎樣穩定平津?他們在事前並沒有多少準備。肆意的屠殺固然是最簡截明快的辦法,但是,有了南京政府的全面抗戰,他們開始覺到屠殺也許是危險的事,還不如把他們所豢養的中國狗拉出幾條來,給他們看守著平津。假若在這時候,他們能看清楚,中國既敢抗戰,必定是因為在軍事的估量而外,還有可用的民氣,在物質的損失中,具有忍無可忍的決心,他們就會及時的收兵,免得使他們自己墮入無底的深淵。可是,他們不相信中國是有深厚文化的國家,而只以槍炮的數目估計了一切。人類最大的慘劇便是彼此以武力估計價值,象熊或狗似的老想試試自己的力氣,而忽略了智慧才是最有價值的,與真有價值的。

醞釀了許久的平津政治組織,在那半死不活的政務委員會外,只出來了沒有什麼用處的地方維持會,與替日本人維持地面的市政府。日本軍人們心裡很不痛快,因為這樣的簡陋的場面頗有損於“帝國”的尊嚴。漢奸們很不高興,因為出頭的人是那麼少,自己只空喜歡了一場,而並不能馬上一窩蜂似的全作了官。好諷刺的人管這叫作傀儡戲,其實傀儡戲也要行頭鮮明,鑼鼓齊備,而且要生末淨旦俱全;這不能算是傀儡戲,而只是一鑼,一羊,一猴的猴子戲而已。用金錢,心血,人命,而只換來一場猴子把戲,是多滑稽而可憐呢!

冠曉荷聽了丁約翰的一番話,決定去加入猴子戲,而把全面的抗戰放在一邊,絕對不再加以考慮。市長和警察局長既然發表了,他便決定向市政府與警察局去活動。對市政與警政,他完全不懂,但是總以為作官是一種特別的技巧,而不在乎有什麼專門的學識沒有。

他和大赤包又奔走了三四天,依然沒有什麼結果。曉荷於無可如何之中,找出點原諒自己的道理:“我看哪,說不定上海的作戰只是給大家看看,而骨子裡還是講和。講和之後,北平的官員還是由南京任命,所以現在北平也大更動人。要不然,就憑咱們這點本事,經驗,和活動的能力,怎麼會就撲個空呢?”

“放你的狗屁!”大赤包心中也不高興,但是還咬著牙不自認失敗。“你的本事在哪兒?我問問你!真有本事的話,出去一伸手就拿個官兒來,看看你!不說你自己是窩囊廢,倒胡猜亂想的洩自己的氣!日子還長著呢,現在就洩了氣還行嗎?挺挺你的脊樑骨,去幹哪!”

冠先生很難過的笑了笑。不便和太太吵嘴,他暗中決定:無論用什麼方法,也得弄個官兒,教她見識見識!

這時候,真的訊息與類似謠言的訊息,象一陣陣方向不同,冷暖不同的風似的刮入北平。北平,在世界人的心中是已經死去,而北平人卻還和中國一齊活著,他們的心還和中華一切地方的英勇抵抗而跳動。東北的義勇軍又活動了,南口的敵人,傷亡了二千,青島我軍打退了登陸的敵人,石家莊被炸……這些真的假的訊息,一個緊跟著一個,一會兒便傳遍了全城。特別使小羊圈的人們興奮的是一個青年汽車伕,在南口附近,把一部卡車開到山澗裡去,青年和車上的三十多名日本兵,都摔成了肉醬。青年是誰?沒有人知道。但是,人們猜測,那必是錢家的二少爺。他年輕,他在京北開車,他老不回家……這些事實都給他們的猜測以有力的佐證,一定是他!

可是,錢宅的街門還是關得嚴嚴的,他們無從去打聽訊息。他們只能多望一望那兩扇沒有門神,也沒有多少油漆的門,表示尊敬與欽佩!

瑞宣聽到人們的嘀咕,心中又驚又喜。他常聽祖母說,在庚子年八國聯軍入城的時候,許多有地位的人全家自盡殉難。不管他們殉難的心理是什麼,他總以為敢死是氣節的表現。這回日本人攻進北平,人們彷彿比庚子年更聰明瞭,除了陣亡的將士,並沒有什麼殉難的官員與人民。這是不是真正的聰明呢?他不敢斷定。現在,聽到錢二少爺的比自殺殉難更壯烈,更有意義的舉動,他覺得北平人並不盡象他自己那麼因循苟安,而是也有英雄。他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因為錢老人曾經對瑞全講過二少爺的決定不再回家。同時,他深怕這件事會連累到錢家的全家,假若大家因為欽佩錢仲石而隨便提名道姓的傳播。他找了李四爺去。

李四爺答應了暗地裡囑咐大家,不要再聲張,而且讚歎著:“咱們要是都象人家錢二少,別說小日本,就是大日本也不敢跟咱們刺毛啊!”

瑞宣本想去看看錢老先生,可是沒有去,一來他怕惹起街坊們的注意,二來怕錢先生還不曉得這回事,說出來倒教老人不放心。

李四爺去囑咐大家,大家都覺得應該留這點神。可是,在他遇到小崔以前,小崔已對尤桐芳說了。小崔雖得罪了冠先生和大赤包,尤桐芳和高第可是還坐他的車;桐芳對苦人,是有同情心的,所以故意的僱他的車,而且多給點錢,好教小崔沒白捱了大赤包的一個嘴巴;高第呢是成心反抗母親,母親越討厭小崔,她就越多坐他的車子。

坐著小崔的車,桐芳總喜歡和他說些閒話。在家裡,一切家務都歸大赤包處理,桐芳不能過問。她雖嫁了人,而不能作主婦,她覺得自己好象是住在旅館中的娼妓!因此,她愛問小崔一些家長裡短,並且羨慕小崔的老婆——雖然窮苦,雖然常捱打,可究竟是個管家的主婦。小崔呢,不僅向桐芳報告家政,也談到街坊四鄰的情形。照著往常的例子,他把他引以為榮的事也告訴了她。

“冠太太!”不當著冠家的人,他永遠稱呼她太太,為是表明以好換好。“咱們的衚衕裡出了奇事!”

“什麼奇事?”她問,以便叫他多喘喘氣。

“聽說錢家的二爺,摔死了一車日本兵!”

“是嗎?聽誰說的?”

“大家夥兒都那麼說!”

“喝!他可真行!”

“北平人也不都是窩囊廢!”

“那麼他自己呢?”

“自然也死嘍!拚命的事嗎!”

桐芳回到家中,把這些話有枝添葉的告訴給高第,而被招弟偷偷聽了去。招弟又“本社專電”似的告訴了冠先生。

曉荷聽完了招弟的報告,心中並沒有什麼感動。他只覺得錢二少爺有點愚蠢:一個人只有一條命,為摔死別人,而也把自己饒上,才不上算!除了這點批判而外,他並沒怎樣看重這條專電。順口答音的,他告訴了大赤包。

大赤包要是決定作什麼,便連作夢也夢見那回事。她的心思,現在,完全縈繞在給冠曉荷運動官上,所以刮一陣風,或房簷上來了一隻喜鵲,她都以為與冠先生的官運有關。聽到錢二少的訊息,她馬上有了新的決定。

“曉荷!”她的眼一眨一眨的,臉兒上籠罩著一股既莊嚴又神秘的神氣,頗似西太后與內閣大臣商議國家大事似的。“去報告!這是你的一條進身之路!”

曉荷楞住了。教他去貪贓受賄,他敢幹;他可是沒有挺著胸去直接殺人的膽氣。

“怎麼啦?你!”大赤包審問著。

“去報告?那得抄家呀!”曉荷覺得若是錢家被抄了家,都死在刀下,錢先生一定會來鬧鬼!

“你這個松頭日腦的傢伙!你要管你自己的前途,管別人抄家不抄家幹嗎!再說,你不是吃過錢老頭子的釘子,想報復嗎?這是機會!”

聽到“報復”,他動了點心。他以為錢默吟大不該那麼拒人千里之外;那麼,假若錢家真被抄了家,也是咎由自取——大概也就不會在死後還鬧鬼!他也琢磨出來:敢情錢默吟的又臭又硬並不是因為與日本人有關係,而是與南京通著氣。那麼,假若南京真打勝了,默吟得了勢,還有他——冠曉荷——的好處嗎?

“這個訊息真不真呢?”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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