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1 / 3)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瑞宣和四大媽都感到極度的不安:天已快黑了,送殯的人們還沒有回來!四大媽早已把屋中收拾好,只等他們回來,她好家去休息。他們既還沒有回來,她是閒不住的人,只好拿著把破掃帚,東掃一下子,西掃一下子的消磨時光。瑞宣已把“歇會兒吧,四奶奶!”說了不知多少次,她可是照舊的走出來走進去,口中不住的抱怨那個老東西,倒好象一切錯誤都是四大爺的。

天上有一塊桃花色的明霞,把牆根上的幾朵紅雞冠照得象發光的血塊。一會兒,霞上漸漸有了灰暗的地方;雞冠花的紅色變成深紫的。又隔了一會兒,霞散開,一塊紅的,一塊灰的,散成許多小塊,給天上擺起幾穗葡萄和一些蘋果。葡萄忽然明起來,變成非藍非灰,極薄極明,那麼一種妖豔使人感到一點恐怖的顏色;紅的蘋果變成略帶紫色的小火團。緊跟著,象花忽然謝了似的,霞光變成一片灰黑的濃霧;天忽然的暗起來,象掉下好幾丈來似的。瑞宣看看天,看看雞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覺得好象有塊鉛鐵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與沉穩。他開始對自己嘟囔:“莫非城門又關了?還是……”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遠,在那還未盡失去藍色的天上極輕微的眨著眼。“四奶奶!”他輕輕的叫。“回去休息休息吧!累了一天!該歇著啦!”

“那個老東西!埋完了,還不說早早的回來!墳地上難道還有什麼好玩的?老不要臉!”她不肯走。雖然住在對門,她滿可以聽到她們歸來的聲音而趕快再跑過來,可是她不肯那麼辦。她必須等著錢太太回來,交代清楚了,才能離開。萬一日後錢太太說短少了一件東西,她可吃不消!

天完全黑了。瑞宣進屋點上了燈。院裡的蟲聲吱吱的響成一片。蟲聲是那麼急,那麼慘,使他心中由煩悶變成焦躁。案頭上放著幾本破書,他隨手拿起一本來;放翁的《劍南集》。就著燈,他想讀一兩首,鎮定鎮定自己的焦急不安。一掀,他看見一張紙條,上面有些很潦草的字——孟石的筆跡,他認得。在還沒看清任何一個字之前,他似乎已然決定:他願意偷走這張紙條,作個紀念。馬上他又改了主意:不能偷,他須向錢太太說明,把它要了走。繼而又一想:死亡不定什麼時候就輪到自己,紀念?笑話!他開始看那些字:“初秋:萬里傳烽火,驚心獨倚樓;雲峰餘夏意,血海洗秋收!”下面還有兩三個字,寫得既不清楚,又被禿筆隨便的塗抹了幾下,沒法認出來。一首未寫完的五律。

瑞宣隨手拉了一隻小凳,坐在了燈前,象第一次並沒看明白似的,又讀了一遍。平日,他不大喜歡中國詩詞。雖然不便對別人說,可是他心中覺得他閱過的中國詩詞似乎都象鴉片煙,使人消沉懶散,不象多數的西洋詩那樣象火似的燃燒著人的心。這個意見,他謙退的不便對別人說;他怕自己的意見只是淺薄的成見。對錢家父子,他更特別的留著神不談文藝理論,以免因意見或成見的不同而引起友誼的損傷,今日,他看到孟石的這首未完成的五律,他的對詩詞的意見還絲毫沒有改變。可是,他捨不得放下它。他翻過來掉過去的看,想看清那抹去了的兩三個字;如果能看清,他想把它續成。他並沒覺到孟石的詩有什麼好處,他自己也輕易不弄那纖巧的小玩藝兒。可是,他想把這首詩續成。

想了好半天,他沒能想起一個字來。他把紙條放在原處,把書關好。“國亡了,詩可以不亡!”他自言自語的說:“不,詩也得亡!連語言文字都可以亡的!”他連連的點頭。“應當為孟石復仇,詩算什麼東西呢!”他想起陳野求,全衚衕的人,和他自己,嘆了一口氣:“都只鬼混,沒人,沒人,敢拿起刀來!”

四大媽的聲音嚇了他一跳:“大爺,聽!他們回來啦!”說完,她瞎摸閤眼的就往外跑,幾乎被門坎絆了一跤。“慢著!四奶奶!”瑞宣奔過她去。

“沒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乾脆!”她一邊嘮叨,一邊往外走。

破轎車的聲音停在了門口。金三爺帶著怒喊叫:“院裡還有活人沒有?拿個亮兒來!”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燈。

燈光一晃,瑞宣看見一群黃土人在閃動,還有一輛黃土蓋嚴了的不動的車,與一匹連尾巴都不搖一搖的,黃色的又象驢又象騾子的牲口。

金三爺還在喊:“死鬼們!往下抬她!”

四大爺,孫七,小崔,臉上頭髮上全是黃土,只有眼睛是一對黑洞兒,象泥鬼似的,全沒出聲,可全都過來抬人。

瑞宣把燈往前伸了伸,看清抬下來的是錢少奶奶。他欠著腳,從車窗往裡看,車裡是空的,並沒有錢太太。四大媽揉了揉近視眼,依然看不清楚:“怎麼啦?怎麼啦?”她的手已顫起來。

金三爺又發了命令:“閃開路!”

四大媽趕緊躲開,幾乎碰在小崔的身上。

“拿燈來領路!別在那兒楞著!”金三爺對燈光兒喊。瑞宣急忙轉身,一手掩護著燈罩,慢慢的往門裡走。

到了屋中,金三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雖然身體那麼硬棒,他可已然筋疲力盡。

李四爺的腰已彎得不能再彎,兩隻大腳似乎已經找不著了地,可是他還是照常的鎮靜,婆婆媽媽的處理事:“你趕緊去泡白糖姜水!這裡沒有火,家裡弄去!快!”他告訴四大媽。四大媽連聲答應:“這裡有火,我知道你們回來要喝水!到底怎回事呀?”

“快去作事!沒工夫說閒話!”四大爺轉向孫七與小崔:“你們倆回家去洗臉,待一會兒到我家裡去吃東西,車把式呢?”

車伕已跟了進來,在屋門外立著呢。

四大爺掏出錢來:“得啦,把式,今天多受屈啦!改天我請喝酒!”他並沒在原價外多給一個錢。

車伕,一個驢臉的中年人,連錢看也沒有看就塞在身裡。

“四大爺,咱們爺兒們過的多!那麼,我走啦?”“咱們明天見啦!把式!”四大爺沒往外送他,趕緊招呼金三爺:“三爺,誰去給陳家送信呢?”

“我管不著!”三爺還在地上坐著,紅鼻子被黃土蓋著,象一截剛挖出來的胡蘿蔔。“姓陳的那小子簡直不是玩藝兒!這樣的至親,他會偷油兒不送到地土上,我反正不能找他去,我的腳掌兒都磨破了!”

“怎麼啦,四爺爺?”瑞宣問。

李四爺的嗓子裡堵了一下。“錢太太碰死在棺材上了!”“什,”瑞宣把“什”下面的“麼”嚥了回去。他非常的後悔,沒能送殯送到地土;多一個人,說不定也許能手急眼快的救了錢太太。況且,他與野求是注意到她的眼中那點“光”的。

這時候,四大媽已把白糖水給少奶奶灌下去,少奶奶哼哼出來。

聽見女兒出聲,金三爺不再顧腳疼,立了起來。“苦命的丫頭!這才要咱們的好看呢!”一邊說著,他一邊走進裡間,去看女兒。看見女兒,他的暴躁減少了許多,馬上打了主意:“姑娘,用不著傷心,都有爸爸呢!爸爸缺不了你的吃穿!願意跟我走,咱們馬上回家,好不好?”

瑞宣知道不能放了金三爺,低聲的問李四爺:“屍首呢?”“要不是我,簡直沒辦法!廟裡能停靈,可不收沒有棺材的死屍!我先到東直門關廂賒了個火匣子,然後到蓮花庵連說帶央告,差不多都給人家磕頭了,人家才答應下暫停兩天!換棺材不換,和怎樣抬埋,馬上都得打主意!嘿!我一輩子淨幫人家的忙,就沒遇見過這麼撓頭的事!”一向沉穩老練的李四爺現在顯出不安與急躁。“四媽!你倒是先給我弄碗水喝呀!我的嗓子眼裡都冒了火!”

“我去!我去!”四大媽聽丈夫的語聲語氣都不對,不敢再罵“老東西”。

“咱們可不能放走金三爺!”瑞宣說。

金三爺正從裡間往外走。“幹嗎不放我走?我該誰欠誰的是怎著?我已經傳送了一個姑爺,還得再給親家母打幡兒嗎?

你們找陳什麼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親姐姐!”瑞宣納住了氣,慘笑著說:“金三伯伯,陳先生剛剛借了我五塊錢去,你想想,他能傳送得起一個人嗎?”“我要有五塊錢,就不借給那小子!”金三爺坐在一條凳子上,一手揉腳,一手擦臉上的黃土。

“嗯——”瑞宣的態度還是很誠懇,好教三爺不再暴躁。“他倒是真窮!這年月,日本人佔著咱們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個孩子,有什麼辦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乾脆的說,沒有你就沒有辦法!”

四大媽提來一大壺開水,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爺蹲在地上,金三爺坐在板凳上,一齊吸那滾熱的水。水的熱氣好象化開了三爺心裡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頭去落了淚。一會兒,他開始抽搭,老淚把臉上的黃土衝了兩道溝兒。然後,用力的捏了捏紅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起頭來。“真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就憑咱們九城八條大街,東單西四鼓樓前,有這麼多人,就會幹不過小日本,就會教他們治得這麼苦!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接二連三的會死光!好啦,祁大爺,你找姓陳的去!錢,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明人不能把錢花在暗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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