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北平,那剛一降生似乎就已衰老,而在滅亡的時候反倒顯著更漂亮的北平,那因為事事都有些特色,而什麼事也顯不出奇特的北平,又看見一樁奇事。

北平人,正象別處的中國人,只會吵鬧,而不懂得什麼叫嚴肅。

北平人,不論是看著王公大人的,行列有兩三里長的,執事樂器有幾百件的,大殯,還是看著一把紙錢,四個槓夫的簡單的出喪,他們只會看熱鬧,而不會哀悼。

北平人,不論是看著一個綠臉的大王打跑一個白臉的大王,還是八國聯軍把皇帝趕出去,都只會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會落真的眼淚。

今天,北平可是——也許是第一次吧——看見了嚴肅的,悲哀的,含淚的,大遊行。

新民會的勢力還小,辦事的人也還不多,他們沒能發動北平的各界都來參加。參加遊行的幾乎都是學生。

學生,不管他們學了什麼,不管他們怎樣會服從,不管他們怎麼幼稚,年輕,他們知道個前人所不知道的“國家”。低著頭,含著淚,把小的紙旗倒提著,他們排著隊,象送父母的喪似的,由各處向天安門進行。假若日本人也有點幽默感,他們必會咂摸出一點諷刺的味道,而申斥新民會——為什麼單教學生們來作無聲的慶祝呢?

瑞宣接到學校的通知,細細的看過,細細的撕碎,他準備辭職。

瑞豐沒等大哥起來,便已梳洗完畢,走出家門。一方面,他願早早的到學校裡,好多幫藍東陽的忙;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有點故意躲避著大哥的意思。

他極大膽的穿上了一套中山裝!自從日本人一進城,中山裝便與三民主義被大家藏起去,正象革命軍在武漢勝利的時候,北平人——包括一些旗人在內——便迎時當令的把髮辮卷藏在帽子裡那樣。瑞豐是最識時務的人。他不但把他的那套藏青嗶嘰的中山裝脫下來,而且藏在箱子的最深處。可是,今天他須領隊。他怎想怎不合適,假若穿著大衫去的話。他冒著汗從箱子底上把那套中山裝找出來,大膽的穿上。他想:領隊的必須穿短裝,恐怕連日本人也能看清他之穿中山裝是隻為了“裝”,而絕對與革命無關。假若日本人能這樣原諒了中山裝,他便是中山裝的功臣,而又有一片牛好向朋友們吹了。

穿著中山裝,他走到了葫蘆肚的那片空地。他開始喊嗓子:立——正,齊步——走……。他不知道今天是否由他喊口令,可是有備無患,他須喊一喊試試。他的嗓音很尖很乾,連他自己都覺得不甚好聽。可是他並不灰心,還用力的喊叫;只要努力,沒有不成的事,他對自己說。

到了學校,東陽先生還沒起來。

學生也還沒有一個。

瑞豐,在這所幾乎是空的學校裡,感到有點不大得勁兒。他愛熱鬧,可是這裡極安靜;他要表演表演他的口令,露一露中山裝,可是等了半天,還不見一個人。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舉動——答應領隊,和穿中山裝——是否聰明?直到此刻,他才想到,這是為日本人辦事,而日本人,據說,是不大好伺候的。哼,帶著學生去見日本人!學生若是一群小猴,日本人至少也是老虎呀!這樣一想,他開始害了怕;他打算乘藍東陽還沒有起來,就趕緊回家,脫了中山裝,還藏在箱子底兒上。不知怎的,他今天忽然這樣怕起日本人來;好象是直覺的,他感到日本人是最可怕的,最不講情理的,又象人,又象走獸的東西。他永遠不和現實為敵。亡國就是亡國,他須在亡了國的時候設法去吃,喝,玩,與看熱鬧。自從日本人一進城,他便承認了日本是征服者。他覺得只要一這樣的承認,他便可以和日本人和和氣氣的住在一處——憑他的聰明,他或者還能佔日本人一點小便宜呢!奇怪,今天他忽然怕起日本人來。假若不幸(他閉上眼亂想),在學生都到了天安門的時候,而日本人開了機關槍呢?象一滴冰水落在脊背上那樣,他顫抖了一下。他,為了吃喝玩樂,真願投降給日本人;可是,連他也忽然的怕起來。

學生,慢慢的,三三兩兩的來到。瑞豐開始放棄了胡思亂想;只要有人在他眼前轉動,他便能因不寂寞而感到安全。

在平日,他不大和學生們親近。他是職員,他知道學生對職員不象對教員那麼恭敬,所以他以為和學生們隔離得遠一些也許更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今天,他可是決定和學生們打招呼。

學生們對他都很冷淡。起初,他還以為這是平日與他們少聯絡的關係;及至學生差不多都來齊,而每個人臉上都是那麼憂鬱,不快活,他才又感到點不安。他還是沒想到學生是為慶祝保定陷落而羞愧,沉默;他又想起那個“萬一學生都到了天安門,而日本人開了機關槍呢?”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大家不笑不鬧,他便覺得要有什麼禍事發生。他找了藍先生去。藍先生剛醒,而還沒有起床的決心;閉著眼,享受著第一支香菸。看到了煙,瑞豐才敢問:“醒啦?藍先生!”

藍先生最討厭人家擾他的早睡和早上吸第一支菸時的小盹兒。他沒出聲,雖然聽清楚了瑞豐的話。

瑞豐又試著說了聲:“學生們都到得差不多了。”

藍東陽發了怒:“到齊了就走吧,緊著吵我幹嗎呢?”“校長沒來,先生只來了一位,怎能走呢?”

“不走就不走!”藍先生狠命的吸了一口煙,把菸頭摔在地上,把腦袋又鑽到被子裡面去。

瑞豐楞在了那裡,倒好象發楞有什麼作用似的。雖然他無聊,無知,他卻沒有完全丟掉北平人的愛面子。雖然巴結藍先生是關係著他的前途,他可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沒禮貌。他願意作真奴隸,而被呼為先生;虛偽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飾!他想放手不管遊行這回事了,他的臉面不能就這麼隨便的丟掉!可是,他又不願就這麼幹巴巴的和藍先生斷絕了關係;一個北平人是不妨為維持臉面而丟一點臉面的。他想,他應當平心靜氣的等藍先生完全醒清楚了再說。假如藍先生在完全清醒了之後,而改變了態度,事情就該從新另想一番了。

正在瑞豐這麼遲疑不決的當兒,藍先生的頭又從那張永遠沒有拆洗過的被子裡鑽了出來。為趕走睏倦,他那一向會扯動的鼻眼象都長了腿兒似的,在滿臉上亂跑,看著很可笑,又很可怕。鼻眼扯動了一大陣,他忽然的下了床。他用不著穿襪子什麼的,因為都穿著呢;他的睡衣也就是“醒衣”。他的服裝,白天與夜間的不同只在大衫與被子上;白天不蓋被,夜間不穿大衫,其餘的都晝夜不分。

下了床,他披上了長袍,又點上一支菸。香菸點好,他感覺得生活恰好與昨晚就寢時聯接到一塊——吸著煙就寢,吸著煙起床,中間並無空隙,所以用不著刷牙漱口洗臉等等麻煩。

沒有和瑞豐作任何的商議,藍先生髮了話:“集合!”“這麼早就出發嗎?”瑞豐問。

“早一點晚一點有什麼關係呢!有詩感的那一秒鐘便是永生,沒有詩的世紀等於零!”東陽得意的背誦著由雜誌上拾來的話。

“點名不點?”

“當然點名!我好懲辦那偷懶不來的!”

“要打校旗?”

“當然!”

“誰喊口令?”

“當然是你了!你想起什麼,作就是了!不必一一的問!”東陽的脾氣,在吃早點以前,是特別壞的。

“不等一等校長?”

“等他幹嗎?”東陽右眼的黑眼珠猛的向上一吊,嚇了瑞豐一跳。“他來,這件事也得由我主持!我,在,新,民,會,裡!”這末幾個字是一個一個由他口中象小豆子似的蹦出來的,每蹦出一個字,他的右手大指便在自己的胸上戳一下。他時常作出這個樣子,而且喜歡這個樣子,他管這叫作“鬥爭的姿態”。

瑞豐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心中很不安。不錯,他的確是喜歡熱鬧,愛多事,可是他不願獨當一面的去負責任,他的膽子並不大。立在那裡,他希望藍先生同他一道到操場去集合學生。他不敢獨自去。可是,藍先生彷彿把事情一總全交給了瑞豐;對著唇間的菸屁股,他又點著了一支菸;深深的呼了一口,他把自己摔倒在床上,閉上了眼。

瑞豐雖然不大敢獨自去集合學生,可也不敢緊自麻煩藍先生。看藍先生閉上了眼,他覺得只好乖乖的走出去,不便再說什麼。事實上,藍東陽的成功,就是因為有象瑞豐這樣的人甘心給他墊腰。藍先生並沒有什麼才氣——不論是文學的,還是辦事的。在他沒有主意的時候,他會發脾氣,而瑞豐這樣的人偏偏會把這樣的發脾氣解釋成有本事的人都脾氣不好。在他的幾年社會經驗中,藍先生沒有學會了別的,而只學到:對地位高的人要拚命諂媚——無論怎樣不喜歡捧的人也到底是喜歡捧!對地位相同和地位低的人要儘量的發脾氣,無理取鬧的發脾氣。地位相同的人,假若因不惹閒氣而躲避著他,他便在精神上取得了上風。對比他地位低的人,就更用不著說,他的脾氣會使他的地位特別的凸出,倒好象他天生的應當是太子或皇帝似的。

瑞豐把校旗和點名簿都找出來。幾次,他想拿著點名冊子到操場去;幾次,他又把它們放下。事前,他絕對沒有想到領隊出去會是這麼困難。現在,他忽然的感覺到好多好多足以使他脊骨上發涼的事——假若他拿著校旗到操場去而被學生打罵一頓呢!假若到了天安門而日本人開了機關槍呢!他的小幹腦袋上出了汗。

他又找了藍先生去。話是很難編造得精巧周到的,特別是在頭上出著汗的時候。可是他不能不把話說出來了,即使話中有揭露自己的軟弱的地方。

藍先生聽到瑞豐不肯獨自到操場去的話,又發了一陣脾氣。他自己也不願意去,所以想用脾氣強迫著瑞豐獨自把事辦了。等瑞豐真的把學生領走,他想,他再偷偷的隨在隊伍後邊,有事呢就溜開,沒事呢就跟著。到了天安門,也還是這樣,天下太平呢,他便帶出大會幹事的綢條,去規規矩矩的向臺上的日本人鞠躬;見風頭不順呢,他便輕手躡腳的躲開。假若詩歌是狡猾卑鄙的結晶,藍東陽便真可以算作一個大詩人了。

瑞豐很堅決,無論如何也不獨自去集合,領隊。他的膽子小,不敢和藍先生髮脾氣。但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他不惜拿出近乎發氣的樣子來。

結果,在打了集合的鈴以後,藍先生拿著點名冊,瑞豐拿著校旗,又找上已經來到的那一位先生,一同到操場去。兩位工友抱著各色的小紙旗,跟在後面。

瑞豐的中山裝好象有好幾十斤重似的,他覺得非常的壓得慌。一進操場,他預料學生們必定哈哈的笑他;即使不笑出聲來,他們也必會偷偷的唧唧咕咕。

出他意料之外,學生三三兩兩的在操場的各處立著,幾乎都低著頭,沒有任何的聲響。他們好象都害著什麼病。瑞豐找不出別的原因,只好抬頭看了看天,陰天會使人沒有精神。可是,天上的藍色象寶石似的發著光,連一縷白雲都看不到。他更慌了,不曉得學生們憋著什麼壞胎,他趕快把校旗——還卷著呢——斜倚在牆根上。

見瑞豐們進來,學生開始往一處集攏,排成了兩行。大家還都低著頭,一聲不出。

藍先生,本來嘴唇有點發顫,見學生這樣老實,馬上放寬了點心,也就馬上想拿出點威風來。這位詩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根本連想也沒想到過人的軀殼裡還有一顆心的。今天,看到學生都一聲不出,他以為是大家全怕他呢。腋下夾著那幾本點名冊子,向左歪著臉,好教向上吊著的那隻眼能對準了大家,他發著威說:“用不著點名,誰沒來我都知道!一定開除!日本友軍在城裡,你們要是不和友軍合作,就是自討無趣!友軍能夠對你們很客氣,也能夠十分的嚴厲!你們要看清楚!為不參加遊行而被開除的,我必報告給日本方面,日本方面就必再通知北平所有的學校,永遠不收容他。這還不算,日本方面還要把他看成亂黨,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抓到監牢裡去!聽明白沒有?”藍先生的眼角糊著一灘黃的膏子,所以不住的眨眼;此刻,他一面等著學生回答,一面把黃糊子用手指挖下來,抹在袍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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