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人肉不是為鞭子預備著的。誰都不高興捱打。不過,剛強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為正義咬上牙。與這種人恰恰相反的是:還沒有看見鞭子已想到自己的屁股的人,他們望到拿著鞭子的人就老遠的跪下求饒。藍東陽便是這樣的人。

當他和瑞豐吵嘴的時候,他萬也沒想到瑞豐會真動手打他。他最怕打架。因為怕打架,所以他的“批評”才永遠是偷偷摸摸的咒罵他所嫉妒的人,而不敢堂堂正正的罵陣。因為怕打架,他才以為政府的抗日是不智慧,而他自己是最聰明——老遠的就向日本人下跪了!

因為他的身體虛弱,所以瑞豐的一拳把他打閉住了氣。不大一會兒,他就甦醒過來。喝了口水,他便跑了出去,唯恐瑞豐再打他。

在北平住得相當的久,他曉得北平人不打架。可是,瑞豐居然敢動手!“嗯!這傢伙必定有什麼來歷!”他坐在一家小茶館裡這麼推斷。他想回學校,去給那有來歷敢打他的人道歉。不,不能道歉!一道歉,他就失去了往日在學校的威風,而被大家看穿他的蠻不講理原來因為欠打。他想明白:一個人必須教日本人知道自己怕打,而絕對不能教中國人知道。他必須極怕日本人,而對中國人發威。

可是,瑞豐不敢再來了!這使他肆意的在校內給瑞豐播放醜事。他說瑞豐騙了他的錢,捱了他的打,沒臉再來作事。大家只好相信他的話,因為瑞豐既不敢露面,即使東陽是瞎吹也死無對證。他的臉,這兩天,扯動的特別的厲害。他得意。除了寫成好幾十段,每段一二十字或三四十字,他自稱為散文詩的東西,他還想寫一部小說,給日本人看。內容還沒想好,但是已想出個很漂亮的書名——五色旗的復活。他覺得精力充沛,見到街上的野狗他都扯一扯臉,示威;見到小貓,他甚至於還加上一聲“噗!”

瑞豐既然是畏罪而逃,東陽倒要認真的收拾收拾他了。東陽想去告密。但是,他打聽出來,告密並得不到賞金。不上算!反之,倒還是向瑞豐敲倆錢也許更妥當。可是,萬一瑞豐著了急而又動打呢?也不妥!

他想去和冠曉荷商議商議。對冠曉荷,他沒法不佩服;冠曉荷知道的事太多了。有朝一日,他想,他必定和日本人發生更密切的關係,他也就需要更多的知識,和冠曉荷一樣多的知識,好在吃喝玩樂之中取得日本人的歡心。即使作不到這一步,他也還應該為寫文章而和冠先生多有來往;假若他也象冠先生那樣對吃酒吸菸都能說出那麼一大套經驗與道理,他不就可以一點不感困難而象水一般的流出文章來麼。

另一方面,冠家的女人也是一種引誘的力量,他盼望能因常去閒談而得到某種的收穫。

他又到了冠家。大赤包的退還他四十元錢,使他驚異,興奮,感激。他沒法不表示一點謝意,所以出去給招弟們買來半斤花生米。

他不敢再打牌。甘心作奴隸的人是不會豪放的;敢一擲千金的人必不肯由敵人手下乞求一塊昭和糖吃。他想和曉荷商議商議,怎樣給祁家報告。可是,坐了好久,他始終沒敢提出那回事。他怕冠家搶了他的秘密去!他佩服冠曉荷,也就更嫉妒冠曉荷。他的妒心使他不能和任何人合作。也正因為這個,他的心中才沒有親疏之分!他沒有中國朋友,也不認日本人作敵人。

他把秘密原封的帶了回來,而想等個最好的機會再賣出去。

慶祝太原陷落的遊行與大會使他非常的滿意,因為參加的人數既比上次保定陷落的慶祝會多了許多,而且節目也比上次熱鬧。但是,美中不足,日本人不很滿意那天在中山公園表演的舊劇。戲目沒有排得好。當他和他的朋友們商議戲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戲劇知識夠分得清《連環計》與《連環套》是不是一齣戲的。他們這一群都是在北平住過幾年,知道京戲好而不會聽,知道北平有酸豆汁與烤羊肉而不敢去吃喝的,而自居為“北平通”的人。他們用壓力把名角名票都傳了來,而不曉得“點”什麼戲。最使他們失敗的是點少了“粉戲”。日本上司希望看淫蕩的東西,而他們沒能照樣的供給。好多的粉戲已經禁演了二三十年,他們連戲名都說不上來,也不曉得哪個角色會演。

藍東陽想,假若他們之中有一個冠曉荷,他們必不至於這樣受窘。他們曉得怎麼去迎合,而不曉得用什麼去迎合;曉荷知道。

他又去看冠先生。他沒有意思把冠先生拉進新民會去,他怕冠先生會把他壓下去。他只想多和冠先生談談,從談話中不知不覺的他可以增加知識。

冠家門口圍著一圈兒小孩子,兩個老花子正往門垛上貼大紅的喜報,一邊兒貼一邊兒高聲的喊:“貴府老爺高升嘍!報喜來嘍!”

大赤包的所長髮表了。為討太太的喜歡,冠曉荷偷偷的寫了兩張喜報,教李四爺給找來兩名花子,到門前來報喜。當他在高等小學畢業的時候,還有人來在門前貼喜報,唱喜歌。入了民國,這規矩漸漸的在北平死去。冠曉荷今天決定使它復活!叫花子討了三次賞,冠曉荷賞了三次,每次都賞的很少,以便使叫花子再討,而多在門前吵嚷一會兒。當藍東陽來到的時候,叫花子已討到第四次賞,而冠先生手中雖已攥好了二毛錢,可是還不肯出來,為是教他們再多喊兩聲。他希望全衚衕的人都來圍在他的門外。可是,他看明白,門外只有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過是程長順。

他的報子寫得好。大赤包被委為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冠先生不願把妓女的字樣貼在大門外。可是,他不曉得轉文說,妓女應該是什麼。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邊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織”;於是,他含著笑開始寫:“貴府冠夫人榮升織女檢查所所長……”

東陽歪著臉看了半天,想不出織女是幹什麼的。他毫不客氣的問程長順:“織女是幹什麼的?”

長順兒是由外婆養大的,所以向來很老實。可是,看這個眉眼亂扯的人說話這樣不客氣,他想自己也不該老實的過火了。囔著鼻子,他回答:“牛郎的老婆!”

東陽恍然大悟:“嘔!管女戲子的!牛郎織女天河配,不是一齣戲嗎?”這樣猜悟出來,他就更後悔不早來請教關於唱戲的事;同時,他打定了主意:假若冠先生肯入新民會的話,他應當代為活動。冠宅門外剛貼好的紅報子使他這樣改變以前的主張。剛才,他還想只從冠先生的談話中得到一些知識,而不把他拉進“會”裡去;現在,他看明白,他應當誠意的和冠家合作,因為冠家並不只是有兩個錢而毫無勢力的——看那張紅報子,連太太都作所長!他警告自己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沒看見官與官永遠應當拜盟兄弟與聯姻嗎?冠先生兩臂象趕雞似的掄動著,口中叱呼著:“走!走!把我的耳朵都吵聾了!”而後,把已握熱的二毛錢扔在地上:“絕不再添!聽見了吧?”說完,把眼睛看到別處去,教花子們曉得這是最後的一次添錢。

花子們拾起二毛錢,嘟嘟囔囔的走開。

冠曉荷一眼看到了藍東陽,馬上將手拱起來。

藍東陽沒見過世面,不大懂得禮節。他的處世的訣竅一向是得力於“無禮”——北平人的禮太多,一見到個毫不講禮的便害了怕,而諸事退讓。

冠先生決定不讓東陽忘了禮。他拱起手來,先說出:“不敢當!不敢當!”

東陽還沒想起“恭喜!恭喜!”而只把手也拱起來。冠先生已經滿意,連聲的說:“請!請!請!”

二人剛走到院裡,就聽見使東陽和窗紙一齊顫動的一聲響。曉荷忙說:“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長,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當中,聲震屋瓦的咳嗽,談笑,連呼吸的聲音也好象經由擴音機出來的。見東陽進來,她並沒有起立,而只極吝嗇的點了一下頭,而後把擦著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邊一擺,請客人坐下。她的氣派之大已使女兒不敢叫媽,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須叫所長。見東陽坐下,她把嗓子不知怎麼調動的,象有點懶得出聲,又象非常有權威,似乎有點痰,而聲音又那麼沉重有勁的叫:“來呀!倒茶!”東陽,可憐的,只會作幾句似通不通的文句的藍東陽,向來沒見過有這樣氣派的婦人,幾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兩天的她,而是她與所長之“和”了!他不知說什麼好,所以沒說出話來。他心中有點後悔——自己入了新民會的時候,為什麼不這樣抖一抖威風呢?從一個意義來說,作官不是也為抖威風麼?

曉荷又救了東陽。他向大赤包說:“報告太太!”

大赤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插嘴:“所長太太!不!乾脆就是所長!”

曉荷笑著,身子一扭咕,甜蜜的叫:“報告所長!東陽來給你道喜!”

東陽扯動著臉,立起來,依然沒找到話,而只向她咧了咧嘴,露出來兩三個大的黃牙。

“不敢當喲!”大赤包依然不往起立,象西太后坐在寶座上接受朝賀似的那麼毫不客氣。

正在這個時候,院中出了聲,一個尖銳而無聊的聲:“道喜來嘍!道喜來嘍!”

“瑞豐!”曉荷稍有點驚異的,低聲的說。

“也請!”大赤包雖然看不起瑞豐,可是不能拒絕他的賀喜;拒絕賀喜是不吉利的。

曉荷迎到屋門:“勞動!勞動!不敢當!”

瑞豐穿著最好的袍子與馬褂,很象來吃喜酒的樣子。快到堂屋的臺階,他收住了腳步,讓太太先進去——這是他由電影上學來的洋規矩。胖太太也穿著她的最好的衣服,滿臉的傲氣教胖臉顯得更胖。她高揚著臉,扭著胖屁股,一步一喘氣的慢慢的上臺階。她手中提著個由稻香村買來的,好看而不一定好吃的,禮物籃子。

大赤包本還是不想立起來,及至看見那個花紅柳綠的禮物籃子,她不好意思不站起一下了。

在禮節上,瑞豐是比東陽勝強十倍的。他最喜歡給人家行禮,因為他是北平人。他親熱的致賀,深深的鞠躬,而後由胖太太手裡取過禮物籃子,放在桌子上。那籃子是又便宜,又俗氣,可是擺在桌子上多少給屋中添了一些喜氣。道完了喜,他親熱的招呼東陽:“東陽兄,你也在這兒?這幾天我忙得很,所以沒到學校去!你怎樣?還好吧?”

東陽不會這一套外場勁兒,只扯動著臉,把眼球吊上去,又放下來,沒說什麼。他心裡說:“早晚我把你小子圈在牢裡去,你不用跟我逗嘴逗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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