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由東城往回走,瑞宣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兒。由掙錢養家上說,他應當至少也感到可以鬆一口氣了;可是從作“洋”事上說,儘管他與丁約翰不同,也多少有點彆扭。往最好裡講,他放棄了那群學生,而去幫助外國人作事,也是一種逃避。他覺得自己是在國家最需要他的時候,作出最對不起國家的事!他低著頭,慢慢的走。他沒臉看街上的人,儘管街上走著許多糊糊塗塗去到北海看熱鬧的人。他自己不糊塗,可是他給國家作了什麼呢?他逃避了責任。

可是,他又不能否認這個機會的確解決了眼前的困難——一家大小暫時可以不捱餓。他沒法把事情作得連一點缺陷也沒有,北平已經不是中國人的北平,北平人也已經不再是可以完全照著自己的意思活著的人。他似乎應當慶祝自己的既沒完全被日本人捉住,而又找到了一個稍微足以自慰自解的隙縫。這樣一想,他又抬起頭來。他想應當給老人們買回一點應節的點心去,討他們一點喜歡。他笑自己只會這麼婆婆媽媽的作孝子,可是這到底是一點合理的行動,至少也比老愁眉不展的,招老人們揪心強一點!他在西單牌樓一家餑餑鋪買了二十塊五毒餅。

這是一家老鋪子,門外還懸著“滿漢餑餑”,“進貢細點”等等的金字紅牌子。鋪子裡面,極乾淨,極雅緻的,只有幾口大硃紅木箱,裝著各色點心。牆上沒有別的東西,只有已經黃暗了的大幅壁畫,畫的是《三國》與《紅樓夢》中的故事。瑞宣愛這種鋪子,屋中充滿了溫柔的糖與蛋糕,還有微微的一點奶油的氣味,使人聞著心裡舒服安靜。屋中的光線相當的暗,可是剛一走近櫃檯,就有頭永遠剃的頂光,臉永遠洗得極亮的店夥,安靜的,含笑的,迎了上來,用極溫和的低聲問:“您買什麼?”

這裡沒有油飾得花花綠綠的玻璃櫃,沒有顏色刺目的罐頭與紙盒,沒有一邊開著玩笑一邊作生意的店夥,沒有五光十色的“大減價”與“二週年紀念”的紙條子。這裡有的是字號,規矩,雅潔,與貨真價實。這是真正北平的鋪店,充分和北平的文化相配備。可是,這種鋪子已慢慢的滅絕,全城只剩了四五家,而這四五家也將要改成“稻香村”,把點心,火腿,與茶葉放在一處出售;否則自取滅亡。隨著它滅亡的是規矩,誠實,那群有真正手藝的匠人,與最有禮貌的店夥。瑞宣問了好幾種點心,店夥都抱歉的回答“沒有”。店夥的理由是,材料買不到,而且預備了也沒有人買。應時的點心只有五毒餅,因為它賣不出去還可以揉碎了作“缸爐”——一種最易消化的,給產婦吃的點心。瑞宣明知五毒餅並不好吃,可只好買了二十塊,他知道明年也許連五毒餅這個名詞都要隨著北平的滅亡而消滅的!

出了店門,他跟自己說:“明年端陽也許必須吃日本點心了!連我不也作了洋事嗎?禮貌,規矩,誠實,文雅,都須滅亡,假若我們不敢拚命去保衛它們的話!”

快到家了,他遇見了棚匠劉師傅。劉師傅的臉忽然的紅起來。瑞宣倒覺得怪難為情的,說什麼也不好,不說什麼也不好。劉師傅本已低下頭去,可又趕緊抬起來,決定把話說明白,他是心中藏不住話的人。“祁先生,我到北海去了,可是沒有給他們耍玩藝,我本來連去也不肯去,可是會頭把我的名字報上去了,我要不去,就得惹點是非!你說我怎麼辦?我只好應了個卯,可沒耍玩藝兒!我……”他的心中似乎很亂,不知道再說什麼才好,他的確恨日本人,絕不肯去給日本人耍獅子,可是他又沒法違抗會頭的命令,因為一違抗,他也許會吃點虧。他要教瑞宣明白他的困難,而依舊尊敬他。他明知自己丟了臉,而還要求原諒。他也知道,這次他到了場而沒有表演,大概下一次他就非下場不可了,他怎麼辦呢?他曉得“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的道理,可是他豪橫了一生,難道,就真把以前的光榮一筆抹去,而甘心向敵人低頭嗎?不低頭吧,日本人也許會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只有一點武藝,而日本人有機關槍!

瑞宣想象得到劉師傅心中的難過與憂慮,可是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來說。他曾經問過劉師傅,憑他的武藝,為什麼不離開北平。劉師傅那時候既沒能走開,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講呢?他想說:“不走,就得把臉皮揭下來,扔在糞坑裡!”可是,這又太不象安慰鄰居——而且是位好鄰居——的話。他也不能再勸劉師傅逃走,劉師傅若是沒有困難,他相信,一定會不等勸告就離開北平的。既有困難,而他又不能幫助解決,光說些空話有什麼用處呢?他的嘴唇動了幾動,而找不到話說。他雖沒被日本人捉去拷打,可是他已感到自己的心是上了刑。

這會兒,程長順由門裡跑出來,他楞頭磕腦的,不管好歹的,開口就是一句:“劉師傅!聽說你也耍獅子去啦?”

劉師傅沒還出話來,憋得眼睛裡冒了火。他不能計較一個小孩子,可是又沒法不動怒,他瞪著長順,象要一眼把他瞪死似的。

長順害了怕,他曉得自己說錯了話。他沒再說什麼,慢慢的退回門裡去。

“真他媽的!”劉師傅無聊的罵了這麼一句,而後補上:“再見!”扭頭就走開。

瑞宣獨自楞了一會兒,也慢慢的走進家門。他不知道怎樣判斷劉師傅與程長順才好。論心地,他們都是有點血性的人。論處境,他們與他都差不多一樣。他沒法誇讚他們,也不好意思責備他們。他們與他好象是專為在北平等著受靈魂的凌遲而生下來的。北平是他們生身之地,也是他們的墳地——也許教日本人把他們活埋了!

不過,他的五毒餅可成了功。祁老人不想吃,可是臉上有了笑容。在他的七十多年的記憶裡,每一件事和每一季節都有一組卡片,記載著一套東西與辦法。在他的端陽節那組卡片中,五毒餅正和中秋的月餅與年節的年糕一樣,是用紅字寫著的。他不一定想吃它們,但是願意看到它們,好與腦中的卡片對證一下,而後覺得世界還沒有變動,可以放了心。今年端陽,他沒看見櫻桃,桑葚,粽子,與神符。他沒說什麼,而心中的卡片卻七上八下的出現,使他不安。現在,至少他看見一樣東西,而且是用紅字寫著的一樣東西,他覺得端陽節有了著落,連日本人也沒能消滅了它。他趕緊拿了兩塊分給了小順兒與妞子。

小順兒和妞子都用雙手捧著那塊點心,小妞子樂得直吸氣。小順兒已經咬了一口,才問:“這是五毒餅呀!有毒啊?”老人嘆著氣笑了笑:“上邊的蠍子,蜈蚣,都是模子磕出來的,沒有毒!”

瑞宣在一旁看著,起初是可憐孩子們——自從北平陷落,孩子們什麼也吃不到。待了一會兒,他忽然悟出一點道理來:“怪不得有人作漢奸呢,好吃好喝到底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呀!有好吃的,小孩子便笑得和小天使一般可愛了!”他看著小順兒,點了點頭。

“爸!”小順兒從點心中挪動著舌頭:“你幹嗎直點頭呀?”小妞子怕大人說她專顧了吃,也莫名其妙的問了聲:“點頭?”

瑞宣慘笑了一下,不願回答什麼。假若他要回答,他必定是說:“可是,我不能為孩子們的笑容而出賣了靈魂!”他不象老二那麼心中存不住事。他不想馬上告訴家中,他已找到了新的位置。假若在太平年月,他一定很高興得到那個位置,因為既可以多掙一點錢,又可以天天有說英語的機會,還可以看到外國書籍雜誌,和聽外國語的廣播。現在,他還看見了這些便利,可是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放棄了那群學生是件不勇敢不義氣,和逃避責任的事。假若一告訴家中,他猜得到,大家必定非常的歡喜,而大家的歡喜就會更增多他的慚愧與苦痛。

但是,看到幾塊點心會招出老的小的那麼多的笑容,他壓不住自己的舌頭了。他必須告訴他們,使大家更高興一點。

他把事情說了出來。果然,老人與韻梅的喜悅正如同他猜想到的那麼多。三言五語之間,訊息便傳到了南屋。媽媽興奮得立刻走過來,一答一和的跟老公公提起她怎樣在老大初作事掙錢的那一天,她一夜沒能閉眼,和怎樣在老二要去作事的時候,她連夜給他趕作一雙黑絨的布底鞋,可是鞋已作好,老二竟自去買了雙皮鞋,使她難受了兩三天。

兒媳婦的話給了老公公一些靈感,祁老人的話語也開了閘。他提起天佑壯年時候的事,使大家好象聽著老年的故事,而忘了天佑是還活著的人。他所講的連天佑太太還有不知道的,這使老人非常的得意,不管故事的本身有趣與否,它的年代已足使兒媳婦的陳穀子爛芝麻減色不少。

韻梅比別人都更歡喜。幾個月來,為了一家大小的吃穿,她已受了不知多少苦處。現在可好了,丈夫有了洋事。她一眼看到還沒有到手的洋錢,而洋錢是可以使她不必再揪心缸裡的米與孩子腳上的鞋襪的。她不必再罵日本人。日本人即使還繼續佔據著北平,也與她無關了!聽著老人與婆婆“講古”,她本來也有些生兒養女的經驗,也值得一說,可是她沒敢開口,因為假若兩位老親講的是古樹,她的那點經驗也不過是一點剛長出的綠苗兒。她想,丈夫既有了可靠的收入,一家人就能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等再過二三十年,她便也可以安坐炕上,對兒女們講古了。

瑞宣聽著看著,心中難過,而不敢躲開。看著,聽著是他的責任!看別人發笑,他還得陪著笑一下,或點點頭。他想起山木教官。假若山木死了愛子也不能落淚,他自己就必須在城已亡的時候還陪著老人們發笑。全民族的好戰狂使山木象鐵石那樣無情,全民族的傳統的孝悌之道使他自己過分的多情——甚至於可以不管國家的危亡!他沒法一狠心把人倫中的情義斬斷,可是也知道家庭之累使他,或者還有許多人,耽誤了報國的大事!他難過,可是沒有矯正自己的辦法;一個手指怎能撥轉得動幾千年的文化呢?

好容易二位老人把話說到了一個段落,瑞宣以為可以躲到自己屋裡休息一會了。可是祁老人要上街去看看,為是給兒子天佑送個信,教兒子也喜歡喜歡。小順兒與妞子也都要去,而韻梅一勁兒說老人招呼不了兩個淘氣精。瑞宣只好陪了去。他問小順兒:

“你們不是剛剛上過北海嗎?”意思是教孩子們不必跟去了。

“還說呢!”韻梅答了話:“剛才都哭了一大陣啦!二爺願意帶著他們,胖嬸兒嫌麻煩,不准他們去,你看兩個小人兒這個哭哇!”

瑞宣又沒了話,帶孩子們出去也是一種責任!

幸而,老少剛一出門,遇上了小崔。瑞宣實在不願再走一趟,於是把老人和孩子交給了小崔:“崔爺,你拉爺爺去好不好?上鋪子。越慢走越好!小順兒,妞子,你們好好的坐著,不準亂鬧!崔爺,要沒有別的買賣,就再拉他們回來。”

小崔點了頭。瑞宣把爺爺攙上車;小崔把孩子們抱了上去,而後說說笑笑的拉了走。

瑞宣鬆了一口氣。

老太太在棗樹下面,看樹上剛剛結成的象嫩豌豆的小綠棗兒呢。瑞宣由門外回來,看到母親在樹下,他覺得很新奇。棗樹的葉子放著淺綠的光,老太太的臉上非常的黃,非常的靜,他好象是看見了一幅什麼靜美而又動心的畫圖,他想起往日的母親。拿他十幾歲時或二十歲時的母親和現在的母親一比,他好象不認識她了。他楞住,呆呆的看著她。她慢慢的從小綠棗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她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兒裡,眼珠有點癟而痴呆,可是依然露出仁慈與溫柔——她的眼睛改了樣兒,而神韻還沒有變,她還是母親。瑞宣忽然感到心中有點發熱,他恨不能過去拉住她的手,叫一聲媽,把她的仁慈與溫柔都叫出來,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與一切都叫回來。假若那麼叫出一聲媽來,他想自己必定會象小順兒與妞子那樣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股腦兒傾瀉出來,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沒有叫出來,他的三十多歲的嘴已經不會天真的叫媽了。

“瑞宣!”媽媽輕輕的叫,“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兒!”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好象有一點央求他的意思。

他極親熱的答應了一聲。他不能拒絕媽媽的央求。他知道老二老三都不在家,媽媽一定覺得十分寂寞。他很慚愧自己為什麼早沒想到這一點,而多給母親一點溫暖與安慰。他隨著媽媽進了南屋。

“老大!”媽媽坐在炕沿上,帶著點不十分自然的笑容說:“你找到了事,可是我看你並不怎麼高興,是不是?”“嗯——”老大為了難,不知怎樣回答好。

“說實話,跟我還不說實話嗎?”

“對啦,媽!我是不很高興!”

“為什麼?”老太太又笑了笑,彷彿是表示,無論兒子怎樣回答,她是不會生氣的。

老大曉得不必說假話了。“媽,我為了家就為不了國,為了國就為不了家!幾個月來,我為了這個就老不高興,現在還是不高興,將來我想我也不會高興。我覺得國家遇到這麼大的事,而我沒有去參加,真是個——是個——”他想不出恰當的字來,而半羞半無聊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楞了半天,而後點了點頭:“我明白!我和祖父連累了你!”

“我自己還有老婆兒女!他們也得仗著我活著!”“是不是有人常嘲笑你?說你膽小無能?”

“沒有!我的良心時時刻刻的嘲笑我!”

“嗯!我,我恨我還不死,老教你吃累!”

“媽!”

“我看出來了,日本鬼子是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北平的。有他們在這兒,你永遠不會高興!我天天扒著玻璃目留著你,你是我的大兒子,你不高興,我心裡也不會好受!”

瑞宣半天沒說出話來。在屋中走了兩步,他無聊的笑了一下:“媽,你放心吧!我慢慢的就高興了!”“你?”媽媽也笑了一下。“我明白你!”

瑞宣的心疼了一下,什麼也說不來了。

媽媽也不再出聲。

最後,瑞宣搭訕著說了聲:“媽,你躺會兒吧!我去寫封信!”他極困難的走了出來。

回到自己屋中,他不願再想媽媽的話,因為想到什麼時候也總是那句話,永遠沒有解決的辦法。他只會敷衍環境,而不會創造新的局面,他覺得他的生命是白白的糟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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