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天氣驟寒。

瑞宣,在出獄的第四天,遇見了錢默吟先生。他看出來,錢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日下電車的地方等著他呢。他猜的不錯,因為錢先生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有資格和我談一談了,瑞宣!”

瑞宣慘笑了一下。他曉得老先生所謂的“資格”,必定是指入過獄而言。

錢先生的臉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從這個臉上,已經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溫和敦厚的,書生氣。他完全變了,變成個癟太陽,嘬腮梆,而稜角分明的臉。一些雜亂無章的鬍子遮住了嘴。一對眼極亮,亮得有力;它們已不象從前那樣淡淡的看人,而是象有些光亮的尖針,要釘住所看的東西。這已經不象個詩人的臉,而頗象練過武功的人的面孔,瘦而硬棒。

老先生的上身穿著件短藍布襖,下身可只是件很舊很薄的夾褲。腳上穿著一對舊布鞋,襪子是一樣一隻,一隻的確是黑的,另一隻似乎是藍的,又似乎是紫的,沒有一定的顏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鎮定,簡直不知道怎樣才好了。錢先生是他的老鄰居與良師益友,又是愛國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幾個不同的錢先生:鄰居,詩人,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敵人的英雄。從這許多方面,他都可以開口慰問,道出他心中的關切,想念,欽佩,與欣喜。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錢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象一條蛇會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動一動,那樣。

錢先生的鬍子下面發出一點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誠。在這點笑意裡,沒有一點虛偽或驕傲,而很象一個健康的嬰兒在夢中發笑那麼天真。這點笑充分的表示出他的無憂無慮,和他的健康與勇敢。它象老樹開花那麼美麗,充實。瑞宣也笑了笑,可是他自己也覺出笑得很勉強,無力,而且帶著怯懦與羞愧。

“走吧,談談去!”錢先生低聲的說。

瑞宣從好久好久就渴盼和老人談一談。在他的世界裡,他只有三個可以談得來的人:瑞全,富善先生,和錢詩人。三個人之中,瑞全有時候很幼稚,富善先生有時候太強詞奪理,只有錢先生的態度與言語使人永遠感到舒服。

他們進了個小茶館。錢先生要了碗白開水。

“喝碗茶吧?”瑞宣很恭敬的問,搶先付了茶資。“士大夫的習氣須一律除去,我久已不喝茶了!”錢先生吸了一小口滾燙的開水。“把那些習氣剝淨,咱們才能還原兒,成為老百姓。你看,爬在戰壕裡打仗的全是不吃茶的百姓,而不是穿大衫,喝香片計程車大夫。咱們是經過琢磨的玉,百姓們是璞。一個小玉戒指只是個裝飾,而一塊帶著石根子的璞,會把人的頭打碎!”

瑞宣看了看自己的長袍。

“老三沒信?”老人很關切的問。

“沒有。”

“劉師傅呢?”

“也沒信。”

“好!逃出去的有兩條路,不是死就是活。不肯逃出去的只有一條路——死!我勸過小崔,我也看見了他的頭!”老人的聲音始終是很低,而用眼光幫助他的聲音,在凡是該加重語氣的地方,他的眼就更亮一些。

瑞宣用手鼓逗著蓋碗的蓋兒。

“你沒受委屈?在——”老人的眼極快的往四外一掃。瑞宣已明白了問題,“沒有!我的肉大概值不得一打!”“打了也好,沒打也好!反正進去過的人必然的會記住,永遠記住,誰是仇人,和仇人的真面目!所以我剛才說:你有了和我談一談的資格。我時時刻刻想念你,可是我故意的躲著你,我怕你勸慰我,教我放棄了我的小小的工作。你入過獄了,見過了死亡,即使你不能幫助我,可也不會勸阻我了!勸阻使我發怒。我不敢見你,正如同我不敢去見金三爺和兒媳婦!”

“我和野求找過你,在金……”

老人把話搶過去:“別提野求!他有腦子,而沒有一根骨頭!他已經給自己挖了墳坑!是的,我知道他的困難,可是不能原諒他!給日本人作過一天事的,都永遠得不到我的原諒!我的話不是法律,但是被我詛咒的人大概不會得到上帝的赦免!”

這鋼鐵一般硬的幾句話使瑞宣微顫了一下。他趕快的發問:

“錢伯伯,你怎麼活著呢?”

老人微笑了一下。“我?很簡單!我按照著我自己的方法活著,而一點也不再管士大夫那一套生活的方式,所以很簡單!得到什麼,我就吃什麼;得到什麼,我就穿什麼;走到哪裡,我便睡在哪裡。整個的北平城全是我的家!簡單,使人快樂。我現在才明白了佛為什麼要出家,耶穌為什麼打赤腳。文化就是衣冠文物。有時候,衣冠文物可變成了人的累贅。現在,我擺脫開那些累贅,我感到了暢快與自由。剝去了衣裳,我才能多看見點自己!”

“你都幹些什麼呢?”瑞宣問。

老人喝了一大口水。“那,說起來可很長。”他又向前後左右掃了一眼。這正是吃晚飯的時節,小茶館裡已經很清靜,只在隔著三張桌子的地方還有兩個洋車伕高聲的談論著他們自己的事。“最初,”老人把聲音更放低一些,“我想借著已有的組織,從新組織起來,作成個抗敵的團體。戰鬥,你知道,不是一個人能搞成功的。我不是關公,不想唱《單刀會》;況且,關公若生在今天,也準保不敢單刀赴會。你知道,我是被一個在幫的人救出獄來的?好,我一想,就想到了他們。他們有組織,有歷史,而且講義氣。我開始調查,訪問。結果,我發現了兩個最有勢力的,黑門和白門。白門是白蓮教的支流,黑門的祖師是黑虎玄壇。我見著了他們的重要人物,說明了來意。他們,他們,”老人扯了扯脖領,好象呼吸不甚舒暢似的。

“他們怎樣?”

“他們跟我講‘道’!”

“道?”

“道!”

“什麼道呢?”

“就是嗎,什麼道呢?白蓮教和黑虎玄壇都是道!你信了他們的道,你就得到他們的承認,你入了門。入了門的就‘享受’義氣。這就是說,你在道之外,還得到一種便利與保障。所謂便利,就是別人買不到糧食,你能買得到,和諸如此類的事。所謂保障,就是在有危難的時節,有人替你設法使你安全。我問他們抗日不呢?他們搖頭!他們說日本人很講義氣,沒有侵犯他們,所以他們也得講義氣,不去招惹日本人,他們的義氣是最實際的一種君子協定,在這個協定之外,他們無所關心——連國家民族都算在內。他們把日本人的侵略看成一種危難,只要日本人的刀不放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便認為日本人很講義氣,而且覺得自己果然得到了保障。日本人也很精明,看清楚了這個,所以暫時不單不拿他們開刀,而且給他們種種便利,這樣,他們的道與義氣恰好成了抗日的阻礙!我問他們是否可以聯合起來,黑門與白門聯合起來,即使暫時不公開的抗日,也還可以集中了力量作些有關社會福利的事情。他們絕對不能聯合,因為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道。道不同便是仇敵。不過,這黑白兩門雖然互相敵視,可是也自然的互相尊敬,因為人總是一方面忌恨敵手,一方面又敬畏敵手的。反之他們對於沒有門戶的人,根本就不當作人待。當我初一跟他們來往的時候,以我的樣子和談吐,他們以為我也必定是門內的人。及至他們發現了,我只是赤裸裸的一個人,他們極不客氣的把我趕了出來。我可是並不因此而停止了活動,我還找他們去,我去跟他們談道,我告訴他們,我曉得一些孔孟莊老和佛與耶穌的道,我喜歡跟他們談一談。他們拒絕了我。他們的道才是道,世界上並沒有孔孟莊老與佛耶,彷彿是。他們又把我趕出來,而且警告我,假若我再去羅嗦,他們會結果我的性命!他們的道遮住了他們眼,不單不願看見真理,而且也拒絕了接受知識。對於我個人,他們沒有絲毫的敬意。我的年紀,我的學識,與我的愛國的熱誠,都沒有一點的用處,我不算人,因為我不信他們的道!”

老人不再說話,瑞宣也楞住。沉默了半天,老人又笑了一下。“不過,你放心,我可是並不因此而灰心。凡是有志救國的都不會灰心,因為他根本不考慮個人的生死得失,這個借用固有的組織的計劃既行不通,我就想結合一些朋友,來個新的組織。但是,我一共有幾個朋友呢?很少。我從前的半隱士的生活使我隔絕了社會,我的朋友是酒,詩,圖畫,與花草。再說,空組織起來,而沒有金錢與武器,又有什麼用呢?我很傷心的放棄了這個計劃。我不再想組織什麼,而赤手空拳的獨自去幹。這幾乎近於愚蠢,現代的事情沒有孤家寡人可以成功的。可是,以我過去的生活,以北平人的好苟安偷生,以日本特務網的嚴密,我只好獨自去幹。我知道這樣幹永遠不會成功,我可也知道幹總比不幹強。我抱定幹一點是一點的心,儘管我的事業失敗,我自己可不會失敗:我決定為救國而死!儘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好啦,我開始作泥鰍。在魚市上,每一大盆鱔魚裡不是總有一條泥鰍嗎?它好動,鱔魚們也就隨著動,於是不至於大家都靜靜的壓在一處,把自己壓死,北平城是個大盆,北平人是鱔魚,我是泥鰍。”老人的眼瞪著瑞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白沫子。而後接著說:“當我手裡還有足夠買兩個餅子,一碗開水的錢的時候,我就不管明天,而先去作今天一天的事。我走到哪兒,哪兒便是我的辦公室。走到圖畫展覽會,我使把話說給畫家們聽。他們也許以為我是瘋子,但是我的話到底教他們發一下楞。發楞就好,他們再拿起彩筆的時候,也許就要想一想我的話,而感到羞愧。遇到青年男女在公園裡講愛情,我便極討厭的過去問他們,是不是當了亡國奴,戀愛也照樣是神聖的呢?我不怕討厭,我是泥鰍!有時候,我也捱打;可是,我一說:‘打吧!替日本人多打死一個人吧!’他們永遠就收回手去。在小茶館裡,我不只去喝水,而也抓住誰就勸誰,我勸過小崔,勸過劉師傅,勸過多少多少年輕力壯的人。這,很有效。劉師傅不是逃出去了麼?雖然不能在北平城裡組織什麼,我可是能教有血性的人逃出去,加入我們全國的抗日的大組織裡去!大概的說:苦人比有錢的人,下等人比穿長衫的人,更能多受感動,因為他們簡單真純。穿長衫的人都自己以為有知識,不肯聽別人的指導。他們的顧慮又很多,假若他們的腳上有個雞眼,他們便有充分的理由拒絕逃出北平!“當我實在找不到買餅子的錢了,我才去作生意。我存了幾張紙,和一些畫具。沒了錢,我便畫一兩張顏色最鮮明的畫去騙幾個錢。有時候,懶得作畫,我就用一件衣服押幾個錢,然後買一些薄荷糖之類的東西,到學校門口去賣。一邊賣糖,我一邊給學生們講歷史上忠義的故事,並且勸學生們到後方去上學。年輕的學生們當然不容易自己作主逃出去,但是他們至少會愛聽我的故事,而且受感動。我的嘴是我的機關槍,話是子彈。”

老人一口把水喝淨,叫茶房給他再倒滿了杯。“我還不只勸人們逃走,也勸大家去殺敵。見著拉車的,我會說:把車一歪,就摔他個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日本人,把他摔下來,掐死他!遇見學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導:作手工的刀子照準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日本教員弄死。你知道,以前我是個不肯傷害一個螞蟻的人;今天,我卻主張殺人,鼓勵殺人了。殺戮並不是我的嗜好與理想,不過是一種手段。只有殺,殺敗了敵人,我們才能得到和平。和日本人講理,等於對一條狗講唐詩;只有把刀子刺進他們的心窩,他們或者才明白別人並不都是狗與奴才。我也知道,殺一個日本人,須至少有三五個人去抵償。但是,我不能只算計人命的多少,而使鱔魚們都腐爛在盆子裡。越多殺,仇恨才越分明;會恨,會報仇的人才不作亡國奴。北平沒有抵抗的丟失了,我們須用血把它奪回來。恐怖必須造成。這恐怖可不是隻等著日本人屠殺我們,而是我們也殺他們。我們有一個敢舉起刀來的,日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們的老實北平人知道日本人並不是鐵打的。多喒恐怖由我們造成,我們就看見了光明;刀槍的亮光是解放與自由閃電。前幾天,我們刺殺了兩個特使,你等著看吧,日本人將必定有更厲害的方法來對付我們;同時,日本人也必定在表面上作出更多中日親善的把戲;日本人永遠是一邊殺人,一邊給死鬼唪經的。只有殺,只有多殺,你殺我,我殺你,彼此在血水裡亂滾,我們的鱔魚才能明白日本人的親善是假的,才能不再上他們的當。為那兩個特使,小崔和那個汽車伕白白的喪了命,幾千人無緣無故的入了獄,受了毒刑。這就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從一個意義來講,小崔並沒白死,他的頭到今天還給日本人的‘親善’與‘和平’作反宣傳呢!我們今天唯一的標語應吉是七殺碑,殺!殺!殺!……”

老人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他的眼光不那麼厲害了。很溫柔的,幾乎是象從前那麼溫柔的,他說:“將來,假若我能再見太平,我必會懺悔!人與人是根本不應當互相殘殺的!現在,我可決不後悔。現在,我們必須放棄了那小小的人道主義,去消滅敵人,以便爭取那比婦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義。我們須暫時都變成獵人,敢冒險,敢放槍,因為面對面的我們遇見了野獸。詩人與獵戶合併在一處,我們才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我們必須象一座山,既滿生著芳草香花,又有極堅硬的石頭。你看怎樣?瑞宣!”瑞宣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他看錢伯伯就象一座山。在從前,這座山只表現了它的幽美,而今天它卻拿出它的寶藏來。他若泛泛的去誇讚兩句,便似乎是汙辱了這座山。他說不出什麼來。

過了半天,他才問了聲:“你的行動,錢伯伯,難道不招特務們的注意嗎?”

“當然!他們當然注意我!”老人很驕傲的一笑。“不過,我有我的辦法。我常常的和他們在一道!你知道,他們也是中國人。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同時,他們知道我身上並沒有武器,不會給他們闖禍。他們大概拿我當個半瘋子,我也就假裝瘋魔的和他們亂扯。我告訴他們,我入過獄,挺過刑,好教他們知道我並不怕監獄與苦刑。他們也知道我的確沒有錢,在我身上他們擠不出油水來。在必要的時候,我還嚇唬他們,說我是中央派來的。他們沒有多少國家觀念,可是也不真心信服日本人,他們渺渺茫茫的覺得日本人將來必失敗——他們說不上理由來,大概只因為日本人太討厭,所以連他們也盼望日本人失敗。(這是日本人最大的悲哀!)既然盼望日本人失敗,他們當然不肯真刀真槍的和中央派來的人蠻幹,他們必須給自己留個退步。告訴你,瑞宣,死也並不容易,假若你一旦忘記了死的可怕。我不怕死,所以我在死亡的門前找到了許多的小活路兒。我一時沒有危險。不過,誰知道呢,將來我也許會在最想不到的地方與時間,忽然的死掉。管它呢,反正今天我還活著,今天我就放膽的工作!”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小茶館裡點起一些菜油燈。“錢伯伯,”瑞宣低聲的叫。“家去,吃點什麼,好不好?”老人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不去!見著你的祖父和小順子,我就想起我自己從前的生活來,那使我不好過。我今天正象人由爬行而改為立起來,用兩條腿走路的時候;我一鬆氣,就會爬下去,又成為四條腿的動物!人是脆弱的,須用全力支援自己!”

“那麼,我們在外邊吃一點東西?”

“也不!理由同上!”老人慢慢的往起立。剛立穩,他又坐下了。“還有兩句話。你認識你們衚衕裡的牛教授?”“不認識。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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