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1 / 3)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瑞宣的歡喜幾乎是剛剛來到便又消失了。為抵抗汪精衛,北平的漢奸們死不要臉的向日本軍閥獻媚,好鞏固自己的地位。日本人呢,因為在長沙吃了敗仗,也特別願意牢牢的佔據住華北。北平人又遭了殃。“強化治安”,“反共剿匪”,等等口號都被提了出來。西山的炮聲又時常的把城內震得連玻璃窗都嘩啦嘩啦的響。城內,每條衚衕都設了正副里長,協助著軍警維持治安。全北平的人都須重新去領居住證。在城門,市場,大街上,和家裡,不論什麼時候都可以遭到檢查,忘帶居住證的便被送到獄裡去。中學,大學,一律施行大檢舉,幾乎每個學校都有許多教員與學生被捕。被捕去的青年,有被指為共產黨的,有被指為國民黨的,都隨便的殺掉,或判長期的拘禁。有些青年,竟自被指為汪精衛派來的,也受到苦刑或殺戮。同時,新民會成了政治訓練班,給那些功課壞,心裡胡塗,而想升官發財的青年闢開一條捷徑。他們去受訓,而後被派在各機關去作事。假若他們得到日本人的喜愛,他們可以被派到偽滿,朝鮮,或日本去留學。在學校裡,日本教官的勢力擴大,他們不單管著學生,也管著校長與教員。學生的課本一律改換。學生的體育一律改為柔軟操。學生課外的讀物只是淫蕩的小說與劇本。

新民會成立了劇團,專上演日本人選好的劇本。電影園不準再演西洋片子,日本的和國產的《火燒紅蓮寺》之類的影片都天天“獻映”。

舊劇特別的發達,日本人和大漢奸們都願玩弄女伶,所以隔不了三天就捧出個新的角色來。市民與學生們因為無聊,也爭著去看戲,有的希望看到些忠義的故事,滌除自己一點鬱悶,有的卻為去看淫戲與海派戲的機關佈景。淫戲,象《殺子報》,《紡棉花》,《打櫻桃》等等都開了禁。機關佈景也成為號召觀眾的法寶。戰爭毀滅了藝術。

從思想,從行動,從社會教育與學校教育,從暴刑與殺戮,日本沒打下長沙,而把北平人收拾得象避貓鼠。北平象死一般的安靜,在這死屍的上面卻插了一些五光十色的紙花,看起來也頗鮮豔。

瑞宣不去看戲,也停止了看電影,但是他還看得見報紙上戲劇與電影的廣告。那些廣告使他難過。他沒法攔阻人們去娛樂,但是他也想象得到那去娛樂的人們得到的是什麼。精神上受到麻醉的,他知道,是會對著死亡還吃吃的笑的。

他是喜歡逛書攤的。現在,連書攤他也不敢去看了。老書對他毫無用處。不單沒有用處,他以為自己許多的觀念與行動還全都多少受了老書的惡影響,使他遇到事不敢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而老那麼因循徘徊,象老書那樣的字不十分黑,紙不完全白。可是,對於新書,他又不敢翻動。新書不是色情的小說劇本,便是日本人的宣傳品。他不能甘心接受那些毒物。他極盼望能得到一些英文書,可是讀英文便是罪狀;他已經因為認識英文而下過獄。對於他,精神的食糧已經斷絕。他可以下決心不接受日本人的宣傳品,卻沒法子使自己不因缺乏精神食糧而仍感到充實。他是喜愛讀書的人。讀書,對於他,並不簡單的只是消遣,而是一種心靈的運動與培養。他永遠不抱著書是書,他是他的態度去接近書籍,而是想把書籍變成一種汁液,吸收到他身上去,榮養自己。他不求顯達,不求富貴,書並不是他的幹祿的工具。他是為讀書而讀書。讀了書,他才會更明白,更開擴,更多一些精神上的生活。他極怕因為沒有書讀,而使自己“貧血”。他看見過許多三十多歲,精明有為的人,因為放棄了書本,而慢慢的變得庸俗不堪。然後,他們的年齡加增,而只長多了肉,肚皮支起多高,脖子後邊起了肉枕。他們也許萬事亨通的作了官,發了財,但是變成了行屍走肉。瑞宣自己也正在三十多歲。這是生命過程中最緊要的關頭。假若他和書籍絕了緣,即使他不會走入官場,或去作買辦,他或者也免不了變成個抱孩子,罵老婆,喝兩盅酒就瑣碎嘮叨的人。他怕他會變成老二。

可是,日本人所需要的中國人正是行屍走肉。

瑞宣已經聽到許多訊息——日本人在強化治安,控制思想,“專賣”圖書,派任里長等設施的後面,還有個更毒狠的陰謀:他們要把北方人從各方面管治得伏伏帖帖,而後從口中奪去食糧,身上剝去衣服,以飢寒活活掙死大家。北平在不久就要計口授糧,就要按月獻銅獻鐵,以至於獻泡過的茶葉。

瑞宣打了哆嗦。精神食糧已經斷絕,肉體的食糧,哼,也會照樣的斷絕。以後的生活,將是隻顧一日三餐,對付著活下去。他將變成行屍走肉,而且是面黃肌瘦的行屍走肉!

他所盼望的假若常常的落空,他所憂慮的可是十之八九能成為事實。小羊圈自成為一里,已派出正副里長。

小羊圈的人們還不知道里長究竟是幹什麼的。他們以為里長必是全衚衕的領袖,協同著巡警辦些有關公益的事。所以,眾望所歸,他們都以李四爺為最合適的人。他們都向白巡長推薦他。

李四爺自己可並不熱心擔任里長的職務。由他的二年多的所見所聞,他已深知日本人是什麼東西。他不願給日本人辦事。

可是,還沒等李四爺表示出謙讓,冠曉荷已經告訴了白巡長,里長必須由他充任。他已等了二年多,還沒等上一官半職,現在他不能再把作里長的機會放過去。雖然里長不是官,但是有個“長”字在頭上,多少也過點癮。況且,事在人為,誰準知道作里長就沒有任何油水呢?

這本是一樁小事,只須他和白巡長說一聲就夠了。可是,冠曉荷又去託了一號的日本人,替他關照一下。慣於行賄託情,不多說幾句好話,他心裡不會舒服。

白巡長討厭冠曉荷,但是沒法子不買這點帳。他只好請李四爺受點屈,作副里長。李老人根本無意和冠曉荷競爭,所以連副里長也不願就。可是白巡長與鄰居們的“勸進”,使他無可如何。白巡長說得好:“四大爺,你非幫這個忙不可!誰都知道姓冠的是吃裡爬外的混球兒,要是再沒你這個公正人在旁邊看一眼,他不定幹出什麼事來呢!得啦,看在我,和一群老鄰居的面上,你老人家多受點累吧!”

好人禁不住幾句好話,老人的臉皮薄,不好意思嚴詞拒絕:“好吧,乾乾瞧吧!冠曉荷要是胡來,我再不幹就是了。”“有你我夾著他,他也不敢太離格兒了!”白巡長明知冠曉荷不好惹,而不得不這麼說。

老人答應了以後,可並不熱心去看冠曉荷。在平日,老人為了職業的關係,不能不聽曉荷的支使。現在,他以為正副里長根本沒有多大分別,他不能先找曉荷去遞手本。

冠曉荷可是急於擺起里長的架子來。他首先去印了一盒名片,除了一大串“前任”的官銜之外,也印上了北平小羊圈裡正里長。印好了名片,他切盼副里長來朝見他,以便發號施令。李老人可是始終沒露面。他趕快的去作了一面楠木本色的牌子,上刻“里長辦公處”,塗上深藍的油漆,掛在了門外。他以為李四爺一看見這面牌子必會趕緊來叩門拜見的。李老人還是沒有來。他找了白巡長去。

白巡長準知道,只要冠曉荷作了里長,就會憑空給他多添許多麻煩。可是,他還須擺出笑容來歡迎新里長;新里長的背後有日本人啊。

“我來告訴你,李四那個老頭子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不來見我呢?我是‘正’里長,難道我還得先去拜訪他不成嗎?那成何體統呢!”

白巡長沉著了氣,話軟而氣兒硬的說:“真的,他怎麼不去見里長呢?不過,既是老鄰居,他又有了年紀,你去看看他大概也不算什麼丟臉的事。”

“我先去看他?”曉荷驚異的問。“那成什麼話呢?告訴你,就是正里長,只能坐在家裡出主意,辦公;跑腿走路是副里長的事。我去找他,新新!”

“好在現在也還無事可辦。”白巡長又冷冷的給了他一句。

曉荷無可奈何的走了出來。他向來看不起白巡長,可是今天白巡長的話相當的硬,所以他不便發威。只要白巡長敢說硬話,他以為,背後就必有靠山。他永遠不幹硬碰硬的事。

白巡長可是沒有說對,里長並非無公可辦。冠曉荷剛剛走,巡長便接到電話,教里長馬上切實辦理,每家每月須獻二斤鐵。聽完電話,白巡長半天都沒說上話來。別的他不知道,他可是準知道銅鐵是為造槍炮用的。日本人拿去北平人的鐵,還不是去造成槍炮再多殺中國人?假若他還算箇中國人,他就不能去執行這個命令。

可是,他是亡了國的中國人。掙人錢財,與人消災。他不敢違抗命令,他掙的是日本人的錢。

象有一塊大石頭壓著他的脊背似的,他一步懶似一步的,走來找李四爺。

“噢!敢情里長是幹這些招罵的事情啊?”老人說:“我不能幹!”

“那可怎辦呢?四大爺!”白巡長的腦門上出了汗。“你老人家要是不出頭,鄰居們準保不往外交鐵,咱們交不上鐵,我得丟了差事,鄰居們都得下獄,這是玩的嗎?”“教冠曉荷去呀!”老人絕沒有為難白巡長的意思,可是事出無奈的給了朋友一個難題。

“無論怎樣,無論怎樣,”白巡長的能說慣道的嘴已有點不利落了,“你老人家也得幫這個忙!我明知道這是混賬事,可是,可是……”

看白巡長真著了急,老人又不好意思了,連連的說:“要命!要命!”然後,他嘆了口氣:“走!找冠曉荷去!”

到了冠家,李老人決定不便分外的客氣。一見冠曉荷要擺架子,他就交代明白:“冠先生,今天我可是為大家的事來找你,咱們誰也別擺架子!平日,你出錢,我伺候你,沒別的話可說。今天,咱們都是替大家辦事,你不高貴,我也不低搭。是這樣呢,我願意幫忙;不這樣,我也有個小脾氣,不管這些閒事!”

交代完了,老人坐在了沙發上;沙發很軟,他又不肯靠住後背,所以晃晃悠悠的反覺得不舒服。

白巡長怕把事弄僵,趕快的說:“當然!當然!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大家一定和和氣氣的辦好了這件事。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了,誰還能小瞧誰?冠先生根本也不是那種人!”

曉荷見李四爺來勢不善,又聽見巡長的賣面子的話,連連的眨巴眼皮。然後,他不卑不亢的說:“白巡長,李四爺,我並沒意思作這個破里長。不過呢,衚衕裡住著日本朋友,我怕別人辦事為難,所以我才肯出頭露面。再說呢,我這兒茶水方便,桌兒凳兒的也還看得過去,將來哪怕是日本官長來看看咱們這一里,咱們的辦公外總不算太寒傖。我純粹是為了全衚衕的鄰居,絲毫沒有別的意思!李四爺你的顧慮很對,很對!在社會上作事,理應開啟鼻子說亮話。我自己也還要交代幾句呢:我呢,不怕二位多心,識幾個字,有點腦子,願意給大家拿個主意什麼的。至於跑跑腿呀,上趟街呀,恐怕還得多勞李四爺的駕。咱們各抱一角,用其所長,準保萬事亨通!二位想是也不是?”

白巡長不等老人開口,把話接了過去:“好的很!總而言之,能者多勞,你兩位多操神受累就是了!冠先生,我剛接到上邊的命令,請兩位趕緊辦,每家每月要獻二斤鐵。”“鐵?”曉荷好象沒聽清楚。

“鐵!”白巡長只重說了這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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