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李四爺和鄰居們都以為糧證是一發下來,便可以永遠適用的。李老人特別希望如此,因為他已經捱了不少冤枉罵,所以切盼把一勞永逸的糧證發給大家,結束了這一樁事,不再多受攻擊。

誰知道,糧證是隻作一次用的,過期無效。大家立刻想到:天天,或每三兩天,他們須等著發給糧證;得到糧證,須馬上設法弄到錢,好趕快去取糧——過期無效!假若北平人也有什麼理想的話,那便是自自由由的,客客氣氣的,舒舒服服的,過日子。這假使作不到,求其次者,便是雖然有人剝奪了他們的自由,而仍然客客氣氣的不多給他們添麻煩——比如糧證可以用一年或二年,憑證能隨時取到糧食。哼!日本人卻教他們三天兩頭的等候糧證,而後趕緊弄錢,馬上須去領糧!麻煩,麻煩,無窮無盡的麻煩!他們象吃下去一個蒼蠅,馬上想嘔吐!

最使他們心寒膽顫的是:假若發了一次糧證以後,而不再發,可怎麼好呢?就是再發而相隔十天半月,中間空起一塊來,又怎麼辦呢?難道肚子可以休息幾天,而不餓麼?這樣一揣測,他們看見了死亡線,象足球場上剛畫好的白道兒那麼清楚,而且就在他們眼前!他們慌了神,看到了死;於是,也就更加勁的咒罵李四爺。他們不敢公開的罵日本人,連白巡長也不敢罵,因為他到底是個官兒。他們也不便罵孫七,他不過是副里長。李四爺既非官兒,又恰好是正里長,便成了天造地設的“罵檔子”!

李老人時時的發楞:發氣,沒有用;忍受,不甘心。他也看到死亡,而且死了還負著一身的辱罵!拿出他的心來,他覺得,他可以對得起天地日月與一切神靈;可是,他須捱罵!

或者只有北平,才會有這樣的夏天的早晨:清涼的空氣裡斜射著亮而喜悅的陽光,到處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氣涼,陽光熱,接觸到一處,涼的剛剛要暖,熱的剛攙上一點涼;在涼暖未調勻淨之中,花兒吐出蕊,葉兒上閃著露光。就連小羊圈這塊不很體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畫面:兩株老槐的下半還遮在影子裡,葉子是暗綠的;樹的梢頭已見到陽光,那些淺黃的花朵變為金黃的。嫩綠的槐蟲,在細白的一根絲上懸著,絲的上半截髮著白亮的光。曉風吹動,絲也左右顫動,象是晨光曲的一根琴絃。陽光先照到李四爺的門上。那矮矮的門樓已不甚整齊,磚瓦的縫隙中長出細長的幾根青草;一有了陽光,這破門樓上也有了光明,那發亮的青草居然也有點生意。

幾隻燕子在樹梢上翻來覆去的飛,象黑的電光那麼一閃一閃的。蜻蜓們也飛得相當的高:忽然一隻血紅的,看一眼樹頭的槐花便鑽入藍的天空;忽然一隻揹負一塊翡翠的,只在李四爺的門樓上的青草一逗便掉頭而去。

放在太平年月,這樣的天光,必使北平的老人們,在梳洗之後,提著裝有“靛頷”或“自自黑”的鳥籠,到城外去,沿著柳岸或葦塘,找個野茶館喝茶解悶。它會使愛鴿子的人們,放起幾十只花鴿,在藍天上旋舞。它也會使釣者很早的便出了城,找個僻靜地方消遣一天。就是不出城遠行的,也會租一隻小船,在北海去搖槳,或到中山公園的老柏下散步。

今天,北平人可已顧不得揚頭看一看天,那飛舞著的小燕與蜻蜓的天;飢餓的黑影遮住了人們的眼。天上已沒有了白鴿,老人們已失去他們的心愛的鳥;人們還沒有糧,誰還養得起鳥與鴿子。是的,有水的地方,還有垂釣與蕩槳的;可是,他們是日本人;空著肚子的中國人已沒有了消遣的閒心。北平象半癱在晴美的夏晨中。

韻梅,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決定自己去領糧。她知道從此以後,她須把過去的生活——雖然也沒有怎麼特別舒服自在過——只當作甜美的記憶;好的日子過去了,眼前的是苦難與饑荒。她須咬起牙來,不慌不忙的,不大驚小怪的,盡到她的責任。她的腮上特意擺出一點笑來,好教大家看見:“我還笑呢,你們也彆著急!”

看著她,瑞宣心中不很舒坦。對她,這麼些年了,他一向沒有表示過毫無距離的親熱。現在,看到她的堅定,盡責,與勇敢,他真想用幾句甜蜜的話安慰她,感激她,鼓勵她。可是,他說不出來。最後,他只向她笑了笑,便走去上班。韻梅給大家打點了早飯,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傢伙,才擦擦臉,換上件乾淨的藍布衫,把糧證用小手絹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走到了影壁前,她又折回來囑咐孩子們:“小順兒,妞妞,都不準胡鬧喲!聽見沒有?”

妞妞先答了話:“媽取吃吃,妞妞乖!不鬧!”

小順兒告訴媽媽:“取點白麵,不要雜合面!”“哼,”韻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不是人家給我什麼是什麼嗎?”

天還早,也不過八點來鍾,韻梅以為一定不會遲到。而且,取糧的地方正是祁家向來買糧的老義順;那麼,她想,即使稍遲一點,也總有點通融,大家是熟人啊。

快走到老義順,她的心涼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長。明知無用,她還趕走了幾步,站在了最後邊。老義順的大門關得嚴嚴的。她不明白這是怎回事。她後悔自己來遲。假若她須等到晌午,孩子和老人們的午飯怎麼辦呢?她著了急,大眼睛東掃西瞧的,想找個熟人打聽一下,這到底是怎回事,和什麼時候才發糧。可是,附近沒有一個熟人。她明白了,小羊圈的人,對領糧這類的事是向來不肯落後的;說不定,他們在一兩個鐘頭以前已經來到,立在了最前邊,好能早些拿到糧。她後悔自己為什麼忘了早來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帶來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婦人拿著小傘。是的,她們都有準備。她自己可是什麼也沒有;她須把腿站酸,把頭曬疼,一直的等幾個鐘頭。她似乎還沒學會怎麼作亡國奴!

在她初到的時候,大家都老老實實的立著,即使彼此交談,也都是輕輕的嘀咕,不敢高聲。人群處,有十來個巡警維持秩序,其中有兩三個是拿著皮鞭的。看一看皮鞭,連彼此低聲嘀咕的都趕緊閉上嘴;他們愛慣了“和平”,不肯往身上招攬皮鞭;他們知道,有日本人給巡警們撐腰,皮鞭是特別無情的。

及至立久了,太陽越來越強,陰影越來越小,大家開始感到煩躁,前前後後都出了聲音。巡警們的腳與眼也開始加緊活動。起初,巡警們的眼神所至,便使一些人安靜一會兒,等巡警走開再開始嘈嘈。這樣,聲音一會兒在這邊大起來,卻在那邊低下去,始終沒打成一片,成為一致的反抗。漸漸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從頭至尾成了一列走動著的火車,到處都亂響。

韻梅有點發慌,唯恐出一點什麼亂子;她沒有出頭露面在街上亂擠亂鬧的習慣。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責任,她又改了念頭。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須弄回糧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須留神,可是不要害怕!

很熱的陽光已射在她的頭上。最初,她只感到頭髮發熱;過了一會兒,她的頭皮癢癢起來,癢得怪難過。她的夾肢窩和頭上都出了汗。抬頭看看,天空已不是藍汪汪的了,而是到處顫動著一些白氣。風已停止,馬路旁的樹木的葉子上帶著一層灰土,一動也不動。便道上,一過來車馬便帶起好多灰塵,灰白的,有牲口的糞與尿味的,嗆得她的鼻子眼裡發癢。無聊的,她把小手絹從腕上解下來,擦擦頭上的汗,而後把它緊緊的握在手中。

她看見了白巡長,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長的能幹與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這裡,一定不會出亂子。她點了點頭,他走了過來:“祁太太,為什麼不來個男人呢?”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而笑著問他:“為什麼還不發糧啊?白巡長!”

“昨天夜裡才發下糧來,鋪子裡趕夜工磨面!再待一會兒,就可以發給大家了。”白巡長雖然是對她說話,可是旁人自然也會聽到;於是她與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點鐘又過去了,還是沒有發糧的訊息。白巡長的有鎮定力的話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窮人開玩笑!”太陽更熱了,曬得每個人的頭上都出粘糊糊的,帶著點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天色由白而灰,空中象飛蕩著一片灰沙。太陽,在這層灰氣上邊,極小極白極亮,使人不敢抬眼;低著頭,那極熱的光象多少燙紅了的針尖,刺著大家的頭,肩,背,和一切沒有遮掩的地方。肚子空虛的開始發暈;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規矩的韻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腳!這不是領糧,而是來受毒刑!

可是,誰也不敢公然的喊出來:“打倒日本!”口渴的,拚命的嚥唾沫;發暈的,扶住旁邊的人;腿痠了的,輕輕的踏步。為擋住一點陽光,有的把手絹纏在頭上,有的把口袋披在肩上,有的把褂子脫下,雙手舉著,給自己支起一座小小的棚兒。他們都設法減少一點身體上的痛苦,以便使心中安定;心中安定便不會有喊出“打倒日本”的危險!前面忽然起了波動,隊伍馬上變成了扇面形。欠著腳,韻梅往前看:糧店的大門還關著呢。她猜不透這是怎回事,可是不由得增多了希望,以為一定是有了發糧的訊息。她忘了腳痠,忘了毒熱的陽光,只盼馬上得到糧食,拿回家去。前面有幾個男的開始喊叫。韻梅離開行列,用力欠腳,才看明白:糧店的大門旁,新挖了一個不大的洞兒,擋著一塊木板,這塊木板已開了半邊。多少多少隻手都向那小洞伸著,晃動。她不想往前擁擠,可是前面那些亂動的手象有些引誘力,使她不由的往前挪了幾步,靠近了人群,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得到糧食,而並不是袖手旁觀的在看熱鬧。

皮鞭響了。嗖——拍!嗖——拍!太陽光忽然涼了,熱空氣裡生了涼風,人的面板上起了冷疙疸,人的心在顫抖。韻梅的腿似乎不能動,雖然她想極快的跑開。前面的人都在亂衝,亂躲,亂喊;她象裹在了一陣狂風裡,一切都在動盪,而她邁不開腳。“無論如何,我必須拿到糧食!”她忽然聽見自己這樣說。於是,她的腿上來了新的力氣,勇敢的立在那裡,好象生了根。

忽然的,她看不見了一切。皮鞭的梢頭撩著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覺得世界已變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沒能蹲下;她想走開,而不能動。她還沒覺得疼痛,因為她的全身,和她的心,都已麻木;驚恐使神經暫時的死去。

“祁太太!”過了一會兒,她恍惚的聽見了這個聲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傷的眼睜開了一點,只看見了一部分制服,她可是已經意識到那必是白巡長。還捂著眼,她搖了搖頭。不,她不能空手回家,她必須拿到糧食!

“把口袋,錢,糧票,都給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白巡長几乎象搶奪似的,把口袋等物都拿過去。“你能走嗎?”

韻梅已覺出臉上的疼痛,可是咬上牙,點了點頭。還捂著眼,她迷迷糊糊的往家中走。走到家門口,她的腿反倒軟起來,一下子坐在了階石上。把手拿下來,她看見了自己的血。這時候,熱汗殺得她的傷口生疼,象撒上了一些細鹽。一咬牙,她立起來,走進院中。

小順兒與妞子正在南牆根玩耍,見媽媽進來,他們飛跑過來:“媽媽!”可是,緊跟著,他們的嗓音變了:“媽——”而後又喊:“太爺爺!奶奶!快來!”

一家大小把她包圍住。她捂著眼,忍著疼,說:“不要緊!不要緊!”

天佑太太教韻梅趕快去洗一洗傷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創藥。兩個孩子不肯離開媽媽,跟出來跟進去的隨著她。小妞子不住的吸氣,把小嘴努出好高的說:“媽流血,媽疼喲!”

洗了洗,韻梅發現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塊,幸而沒有傷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點藥以後,她簡單的告訴大家:“有人亂擠亂鬧,巡警們掄開了皮鞭,我受了點誤傷!”這樣輕描淡寫的說,為是減少老人們的擔心。她知道她還須再去領糧,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關切她。

她的傷口疼起來,可是還要去給大家作午飯。天佑太太攔住她,而自己下了廚房。祁老人力逼著孫媳去躺下休息,而後長嘆了一口氣。

韻梅眯了個小盹兒,趕緊爬了起來。對著鏡子,她看到臉上已有點發腫。楞了一會兒,她反倒覺得痛快了:“以後我就曉得怎麼留神,怎麼見機而作了!一次生,兩次熟!”她告訴自己。

白巡長給送來糧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樣子也就有四五斤。

祁老人把口袋接過來,很想跟白巡長談一談。白巡長雖然很忙,可是也不肯放下口袋就走。他對韻梅的受傷很感到不安,必須向她解釋一番。韻梅從屋裡出來,他趕緊說了話:“我,祁太太,我沒教他們用鞭子抽人,可是我也攔不住他們!他們不是我手下的人,是區署裡另派來的。他們拿著皮鞭,也就願意試試掄它一掄!你不要緊了吧?祁太太!告訴你,我甭提多難過啦!什麼話呢,大家都是老街舊鄰,為領糧,還要捱打,真!可是我沒有辦法,他們不屬我管,不聽我的話。哼,我真不敢想,全北平今天得有多少挨皮鞭的!我是走狗,我攔不住拿皮鞭的走狗們亂打人,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得啦,祁太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日久天長,有咱們的罪受,瞧著吧!”白巡長把話一氣說完,沒有給別人留個說話的機會,便走出去。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