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1 / 2)

小說: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如果孩子的眼睛能夠反映戰爭的恐怖,那麼妞子的眼睛裡就有。

因為餓,她已經沒有力氣跑跑跳跳。她的脖子極細,因而顯得很長。儘管臉上已經沒有多少肉,這又細又長的脖子卻還支撐不起她那小腦袋。她衣服陳舊,又太短,然而瞧著卻很寬鬆,因為她瘦得只剩了一把骨頭。看起來,她已經半死不活了。

她說不吃共和麵的時候,那眼神彷彿是在對家裡人說,她那小生命也自有它的尊嚴:她不願意吃那連豬狗都不肯進嘴的東西。她既已拿定主意,就決不動搖。誰也沒法強迫她,誰也不會為了這個而忍心罵她。她眼睛裡的憤怒,好象代表大家表達了對侵略戰爭的憎恨。

發完了脾氣,她就半睜半閉著小眼,偷偷瞟家裡的人,彷彿是在道歉,求大家原諒她,她不會說:“眼下這麼艱難,我不該發脾氣。”她的眼神裡確實有這個意思。然後,她就慢慢閉上眼睛,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她那小小的心裡。

雖說是閉上了眼,她可知道,大人常常走過來看她,悄悄地嘆上一口氣。她知道大人都可憐她,愛她,所以她拼命忍住不哭。她得忍受痛苦。戰爭教會她如何忍受痛苦。

她會閉上眼打個小盹,等她再睜開眼來,就硬擠出一絲笑容。她眨巴著小眼,自個兒騙自個兒——妞妞乖,睜眼就知道笑。她招得大家夥兒都愛她。

要是碰巧大人弄到了點兒吃食給她,她就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以為有了這點兒吃的,就能活下去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彷彿她要唱歌——要讚美生活。

吃完東西,她的眼睛象久雨放晴的太陽那樣明亮,好象在說:“我的要求並不多,哪怕吃這麼一小點兒,我也能快樂地活下去。”這時候,她能記起奶奶講給她聽的故事。然而她眼睛裡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她沒吃夠,還想吃。那塊瓜,或者那個燒餅,實在太小了。為什麼只能吃那麼一丁點兒呢?為什麼?可是她不問。她知道哥哥小順兒就連這一小塊瓜也還吃不上呢。

瑞宣不敢看他的小女兒。英美的海軍快攻到日本本土了,他知道,東方戰神不久也會跟德國、義大利一樣無條件投降。該高興起來了。然而,要是連自己的小閨女都救不了,就是戰勝了日本,又怎麼高興得起來呢?人死不能復生,小妞子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落得這麼個下場?

祁老人,現在什麼事都沒有力氣去照應,不過還是掙扎著關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總是心連心的。每當韻梅弄了點比共和麵強的吃食給他,老人看都不看就說:“給妞子吃,我已經活夠了,妞子她——”接著就長嘆一口氣。他明白妞子就是吃了這口東西,也不見得會壯起來。他想起死了的兒子,和兩個失了蹤的孫子。要是四世同堂最幼小的一代出了問題,那可怎麼好!他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老是禱告:“老天爺呀,把我收回去,收回去吧,可是千萬要把妞子留給祁家呀!”

韻梅那雙作母親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危險,然而她只能低聲嘆息,不敢驚動老人。她會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沒事兒,沒事兒,丫頭片子,命硬!”

話是這麼說,可她心裡比誰都難過。妞子是她的閨女。在她長遠的打算裡,妞子是她一切希望的中心。她閉上眼就能看見妞子長大成人,變成個漂亮姑娘,出門子,生兒育女——而她自個兒當然就是既有身分又有地位的姥姥。

小順兒當然是個重要的人物。從傳宗接代的觀點看,他繼承了祁家的香菸。可他是個男孩子,韻梅沒法設身處地仔細替他盤算。妞子是個姑娘,韻梅能根據自己的經驗為妞子的將來好好安排安排。母女得相依為命哪。

妞子會死,這她連想都不敢想。說真的,要是妞子死了,韻梅也就死了半截了。說一句大不孝的話吧——即便祁老人死了,天佑太太死了,妞子也必須活下去。老人如同秋天的葉子——時候一到,就得落下來,妞子還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鮮花兒呢。韻梅很想把她摟在懷裡,彷彿她還只有兩三個月大。在她撫弄妞子的小手小腳丫的時候,她真恨不得妞子再變成個吃奶的小孩子。

妞子總是跟著奶奶。那一老一少向來形影不離。要是不照看,不哄著妞子,奶奶活著就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韻梅沒法讓妞子離開奶奶。有的時候,她真的妒忌起來,恨不得馬上把妞子從天佑太太那兒奪過來,可她沒那麼辦。她知道,婆婆沒閨女,妞子既是孫女,又是閨女。韻梅勸慰婆婆:“妞子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有大病。”彷彿妞子只是婆婆的孫女,而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當這條小生命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時候,瑞宣打老三那兒得到了許多好訊息,作為撰稿的材料,且用不完呢。美國的第三艦隊已經在攻東京灣了,蘇美英締結了波茨坦協定,第一顆原子彈也已經在廣島投下。

天很熱。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浹背,忙著選稿,編輯、收發稿件。他外表雖然從容,可眼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體軟弱,只覺得精力無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縱聲歌唱,慶祝人類最大悲劇的結束。

他不但報導勝利的訊息,還要撰寫對於將來的展望。經過這一番血的教訓,但願誰也別再使用武力。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意思寫出來。地下報刊篇幅太小,寫不下這麼多東西。

於是他在教室裡向學生傾訴自己的希望。人類成了武器的奴隸,沒有出息。好在人類也會冷靜下來,結束戰爭,締結和議。要是大家都裁減軍備,不再當武器的奴隸,和平就有指望了。

然而一見妞子,他的心就涼了。妞子不容許他對明天抱有希望。他心裡直禱告:“勝利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再堅持半年,一個月,也許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會看見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勝利救不了小妞子。勝利是戰爭的結束,然而卻無法起死回生,也無法使瀕於死亡的人不死。當妞子實在沒有東西可吃,而只能咽一口共和麵的時候,她就拿水或者湯把它衝下肚裡去。共和麵裡的砂子、穀殼卡在闌尾裡,引起了急性闌尾炎。

她肚子陣陣絞痛,彷彿八年來漫長的戰爭痛苦都集中到這一點上了,痛得她蜷縮成一團,渾身冒冷汗,舊褲子、小褂都溼透了。她尖聲叫喊,嘴唇發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圍了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打仗的年頭,誰也想不出好辦法。

祁老人一見妞子挺直身子不動了,就大聲喊起來:“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妞子的兩條小瘦腿,細得跟高粱杆似的,直直地伸著。天佑太太和韻梅都衝過去搶她,韻梅讓奶奶佔了先。天佑太太把孫女抱在懷裡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只有喘氣的份兒。

“我去請大夫,”瑞宣好象大夢初醒,跳起來就往門外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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