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鬥

小說:春風度劍 作者:蒼梧賓白

兩人相處這些時日來, 聞衡常稱薛青瀾為師弟,這是從薛慈與秦陵處論的輩分,他自覺只是個尋常稱呼, 與叫旁人的“師兄”“師姐”並無不同。薛青瀾卻從未正經地回應過他, 誰知這崽子的第一聲“師兄”竟在此情此景下叫出, 聞衡猝不及防,心中一蕩,陡然覺出一注熱氣從胸口竄上頸側,燒得他耳際略微發紅。

薛青瀾太好哄了, 他想,怎麼他總是遇見這麼好哄的小孩。

“北方氣候寒冷, 的確不如明州宜人, 覺得冷怎麼不早說?”聞衡攙著他站起來,哄道,“今夜暫且忍忍, 明日我找師兄,叫人替你們院中多加個火盆。”

薛青瀾用栗子焐著手,仰起臉來看他,分明畏冷得厲害,嘴上卻道:“不用了, 客居在此, 怎麼好意思再給主人家添麻煩?”

聞衡垂目與他對視,眸中泛起層層笑意,粲然生光,那表情雖不明顯,卻是他少有的、不加掩飾的真情流露。

他語帶揶揄,含笑道:“難為師弟這麼懂事, 那就不要火盆了?”

薛青瀾垂死掙扎:“北方天氣屬實難熬……”

明明是他自己怕冷,非要怪天氣,聞衡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顧及他的面子,還要強裝正色,道:“好,好,那這麼著,我這屋子裡可以生火,師弟要是不嫌煙氣大,就屈尊常來坐坐,如何?”

這人一邊拿話逗他,一邊恨不得把臺階鋪到他腳下,可惡是真可惡,溫柔也是真溫柔,薛青瀾玩不過他,只好悶悶地“嗯”了一聲。聞衡屈指替他撣去衣袖上沾的一點灰,道:“時候不早,今日忙了一整天,該回去睡了。”

薛青瀾夢遊似地點了點頭,腳下卻生了根一般不肯動彈。

冬夜清寒,此際萬籟俱寂,唯有灶中木炭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燭火搖晃映出兩人的影子,天地之間,滿山遍野,好像只有這一間狹窄陋室充溢著溫暖,令他如撲火飛蛾,在熾熱的燈芯旁戀戀不去。

聞衡看懂了他的眼神,又好笑又可嘆,溫柔地推著他的肩膀轉了個方向,低聲妥協道:“外面天黑,路不太好走,我送你回去。”

薛青瀾今年十四歲,初次登門就敢孤身一人同一院子的純鈞弟子槓上,可見其人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包天。可在聞衡眼裡,他好像是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小孩子,怕黑怕冷還嬌氣,認生時張牙舞爪,一旦被順毛摸一摸,就露出了家貓的本來面目。

他握緊了手中布包,找不到推拒的理由:“多謝師兄。”

長夜風緊,兩人並肩而行,走過滿地泠泠月色,薛青瀾一邊強忍著五臟六腑因寒氣侵襲而緊縮的疼痛,一邊又覺得這一刻當真是他一生中至為難忘之時,不枉他在越影山上受了這許多苦楚折磨。

聞衡目送他小心地揣著那包栗子,從窗戶翻進去,與他揮手道別,又如來時一般悄悄離開客院。

他沒急著回房,而是走向了後山。

玉泉峰後山與純鈞門禁地臨秋峰相連,聞衡常在這裡練劍,對地形很熟悉,走夜路也駕輕就熟。這純屬一時心血來潮,還是那包栗子給了他靈感。見薛青瀾實在怕冷,聞衡想起從前在王府時,北方冬季嚴寒,家裡總少不了手爐腳爐。只不過自打他上越影山來,所見都是練武之人,身體強健、寒暑不侵,自然沒有這東西,聞衡許久不用,一時也沒想起來。

本門弟子不得隨意下山,託人從山下城中捎一個最快也要半個月,聞衡記得他從前練劍時曾在後山林中見過一種半透明的石頭,大概是雲母之類的礦石,塊頭不大,硬度尚可,用匕首能挖得動,剛好可以拿來打磨一番,做個手爐。

他藉著不甚明亮的月光走入松林中,一邊分心留意著周遭大小石塊,不知不覺走出好遠,直入山林深處。茂密樹木漸漸遮掩了小徑,聞衡走到路的盡頭,抬眼一望,赫然已至臨秋峰界碑前。

慘白月色裡,碑上“門派禁地,不得擅入”八個大字似以利劍刻就,戾氣森然,分外肅殺。

聞衡自然聽說過臨秋峰是本門禁地,也聽過弟子們私下裡的議論傳言,不過他天生缺乏好奇心,尤其不愛作死,並無窺探秘密的打算,見到界碑轉頭就走。可是一步剛邁出去,他忽然聽見頭頂樹梢風聲掠過,界碑後隨即傳來雙足踩在落葉上的一聲悶響。

這麼晚了,誰會來禁地?

他腦海中念頭電轉,腳下卻不敢動,生怕發出一點聲音驚動對方,只能屏住呼吸,俯下身體,透過樹叢縫隙悄悄向外看去。

有灌木和界碑阻擋,他看不清那人全身,只能憑藉一個模糊輪廓,判斷出此人個頭中等,肩膀略窄,慣用右手。那人起先背對聞衡,後來不知怎麼回頭望了一眼,正好讓聞衡看到了正面。

他臉上蒙著黑色布巾,包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陰冷的眼睛,一看就是個做賊的打扮。

聞衡本能地覺得不妙,暗中扶上腰側佩劍,誰知就是這麼不巧,他身旁草叢忽然撲簌簌響了一聲,一個不知是野兔還是野雞的黑影霎時驚起。聞衡呼吸驟停,那邊黑衣人已經被驚動,劍鋒頃刻掃至,內氣激起的罡風掃過臉頰,一陣刺痛——

沒有思索的時間,聞衡舉劍便格,“咔”地一聲脆響過後,木質劍鞘四分五裂,聞衡回手抽劍,就勢在地上一滾,避開劍鋒,同時高喊道:“臨秋峰是禁地,閒人莫入,你不識字麼!”

這招是故意裝傻,期望對方看在他不明真相的份上不要痛下殺手,可那人嘿然冷笑,並不接話,手中劍疾刺不停,竟似一心要置他於死地。

聞衡自三年前花神廟一戰後,再沒遇到過這種生死一線的險境,他不敢有絲毫輕慢,亦不敢再分心說話,咬牙硬接下了這一劍。

對方劍上灌注了內力,聞衡每接一劍都像被重錘一下,只能勉力支撐,手指全麻,虎口幾乎綻裂,這是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內功的碾壓,額頭冷汗直如雨下,卻趁著這空當搶出一劍,青光如數點流螢,分別刺向那人腰腹,在他揮劍格擋時,那劍光卻詭異地一閃,憑空出現在他右手腕間,一劍挑飛了他的精鐵護腕!

那人大駭後躍,疑惑地“咦”了一聲。

若聞衡內力強勁,這一劍下去,就是削不掉他的右手,也能入骨三分,叫他再也拿不了劍。只可惜他是個毫無內勁的普通人,又被精鐵護腕擋了一下,這一招奇襲縱然迅捷無匹,卻終究未能得手。

那人衣袖散開垂落,卻並不在意,反而桀桀笑道:“能刺中我一劍,你今夜死的也不冤了!”

話音未落,他連人帶劍撲上前來,連環九劍動如風雷,攻勢甚猛,聞衡吃過一次虧,不敢硬碰硬地招架,只能覷著他劍招空隙,挑各門各派趁手的劍招還擊。

他這左一劍右一劍,看似毫無章法,卻劍劍指中要害,令那黑衣人幾度手忙腳亂,不得不撤劍回防。短短一刻,二人已閃電般地拆過幾十招,那人招式漸漸使窮,聞衡卻越打越順,旁門左道的劍法層出不窮,一劍接一劍,竟似渾然一體,源源不斷。

那黑衣人見勢不妙,情知不可被聞衡牽著鼻子走,眼珠一轉,故意賣了個空子,引得聞衡長劍挑高,露出胸口空門,他左手暗自蓄勁,呼地一掌拍出,隔空打中聞衡胸前“膻中穴”,立時將他拍得倒飛出去,背後重重撞在一棵松樹上。

聞衡胸口受重擊,體內真氣立刻自發凝聚,但那黑衣人隔空出掌,並沒碰到他,自然也無從被這股真氣反擊。他後背劇痛,撞擊剎那甚至聽見了“咔嚓”一聲,不知是樹斷了還是骨頭斷了。他喉嚨中血氣翻湧,忍耐半天,終於“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那黑衣人拎著劍緩步走來,一腳踹在他腰側,將他踢到野灌木叢中一個淺坑旁邊,不緊不慢地磨著牙道:“今日被你撞破,我萬萬留你不得,小子,你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做了個枉死鬼!”

話音落地,長劍高高揚起,挾著勁風斬下,聞衡此刻眼前全黑,周身劇痛,已毫無反抗之力,卻不甘心束手就死,劍風掃到面頰時,他提起一口氣,猛地朝旁邊滾去,整個人落入那淺坑中,身下一空,筆直地墜了下去。

那坑底鋪著樹枝枯草,看起來很淺,黑衣人本來是想將他殺了後就地掩埋,省了他挖坑的工夫,誰知那樹枝枯草只是薄薄一層,底下竟然還有個坑,高逾三丈,極深極黑,聞衡掉下去後許久才傳出“通”地一聲悶響,此後靜悄悄的,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那黑衣人摸出火折擦亮,只見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內裡幽深曲折,洞中情況全然看不清楚,聞衡也不見蹤影。他思索片刻,終究不敢以身犯險,親自下去探探,於是從旁找來數塊碗盤大的石頭,一一踢入洞中,試圖砸死聞衡,最後又找來一塊大石,嚴嚴實實地堵住了洞口。

這裡是密林深處,洞的位置也十分隱蔽,就算有人發現那小子不見了,等找到這裡,他也早就餓死了。黑衣人望著一片漆黑的樹叢和石塊,心道這樣更好,無需他親自動手,將來事發,別人也不容易懷疑到他頭上來。

他吹熄火折,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劍鞘,身法飄忽如夜行鬼魅,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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