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夭夭

小說:春風度劍 作者:蒼梧賓白

後面聞衡說了什麼, 薛青瀾記不太清了,等他從恍惚中醒過神,兩人已經走到了客棧門口。

聞衡收了傘, 背後完全溼透, 衣衫貼在身上, 勾勒出肩與腰的優美輪廓,相比之下薛青瀾就好太多,除了袍角衣袖上沾了零星水跡,別處幾乎沒有被淋到。

“兩間上房, 儘快送熱水來。”薛青瀾將一錠銀子拋在櫃上,小二殷勤引路, 替他們兩人開啟相鄰的兩間客房, 恭敬道:“客官稍坐,廚下備著熱水,這就給您送來。客官還有什麼吩咐?”

聞衡搖頭示意無事, 薛青瀾瞥了他一眼,轉頭對小二道:“你去街西那家成衣鋪裡,叫他們按方才那位客官的尺寸再備一身衣袍,連帶著中衣靴襪一併送來。動作快些。”

小二領命而去,走廊裡只剩他們兩人。薛青瀾站在聞衡旁邊, 卻啞然無話可言。方才在雨裡的對話似乎耗幹了他試圖剖開心胸的孤勇, 羞慚後知後覺地漫湧上來。聞衡居高臨下,將他眉目間的猶豫神色盡收眼底,體諒地率先進門:“時候還早,去歇一會兒,等我沐浴過後再去找你。”

少頃熱水送到,聞衡寬衣入浴, 在一片暖洋洋的水波中閉目養神。腦海中陸續轉過許多念頭,眼下薛青瀾已經找到,最要緊的一樁心事落了地,接下來就是純鈞派和鹿鳴鏢局,不知範揚這幾年又變成了什麼模樣。等見完故舊,還有顧垂芳託付的純鈞劍、宿遊風他們師徒的死敵馮抱一……京城是非去不可,當年離家太倉促,許多事情來不及細究,現在亡羊補牢,但願還來得及。

不知過了多久,門板在外頭被人敲響,聞衡還以為是送衣服的小二,抬高聲音道“進來”。待腳步走近,他聽見足音才意識到不對:“青瀾?你怎麼來了?”

這小鎮客棧中的上房連個屏風都沒有,只在隔斷處掛了一道青紗帳,勉強遮住裡間。聞衡背對著門泡在木桶裡,從薛青瀾站的位置,可以透過朦朧輕紗看到桶沿以上露出一小片肩背。暗紅疤痕從右肩頭起,橫過肩胛,沒入水中,雖是經年舊傷,在白皙肌膚上仍顯得觸目驚心。

薛青瀾將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別過臉去,道:“給你送衣服來了,不用起身,我說幾句話就走。”

有紗幔擋著,聞衡倒也不怕被他看,只是心裡有點微妙的彆扭:“什麼?”

薛青瀾道:“這幾年我搜集了一些純鈞劍的訊息,也試著查過聶竺這個人。四年前被盜的那一把假劍至今下落不明,三十多年前的真劍倒還有些眉目。”

“嗯?”聞衡坐直了,“你說。”

“垂星宗在穆州陸危山,山下有一個大湖,名叫西極湖,是宗門的機密重地,守衛重重,尋常部眾不許進入。我是到了垂星宗之後才知道,西極湖底有個佔地極廣的地宮,相傳是本宗武功的發源之處。這個說法是不是很熟悉?”薛青瀾道,“我在宗中又打聽了一下,果然聽說垂星宗也有一把祖傳的名劍,名為‘奉月’。宗主方無咎雖不用它,卻珍愛無比,一直藏在地宮中。我去年才尋著機會進去看一眼,那劍非常特別,倘若純鈞劍與它相類,你一見就能認出來。”

“此劍一體鑄成,材質不是尋常金鐵,黑中泛銀,分量頗重,正面劍銘‘奉月’,背面有蝕刻花紋,十分精細,但看不清是什麼圖案。”

“此後我又命人四處尋訪類似劍器,所得有限,只從一個業已金盆洗手的大盜口中聽說,他昔年曾在宮中行竊,被追來大內高手刺了一劍,在月光下看到這把劍的模樣,與奉月大致相似。”

“宮中……”聞衡喃喃道,“又是宮中?”

薛青瀾起身道:“我知道的只有這些。那個‘聶竺’實在難找,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說不定早已死了。”

聞衡忽然前言不搭後語地問:“你對聶影瞭解那麼多,是因為他姓聶嗎?”

薛青瀾僵了一下,那口型似乎要說“不”,卻到底沒有出聲,只說:“反正顧垂芳只要你找純鈞劍,聶竺是死是活不重要。”

聞衡心中明悟,嘆了口氣,道:“多謝。這些年辛苦你了。”

薛青瀾說這些不是為了跟他邀功,不甚在意地應了一聲,躊躇半晌,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你背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聞衡側頭往肩後看了一眼,餘光瞥見他眉間凝滯,似乎含著憂慮,故作輕鬆道:“剛學輕功時不甚跌跤,被樹枝掛了一下,早就已經好了。”

他說的輕巧,其實是他失足從巖壁上摔進了亂石堆,差點被石頭戳個對穿,幸虧宿遊風及時回去,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但那時聞衡才剛練《凌霄真經》不久,行功時被這傷口影響,右臂差點廢了,大半年沒有知覺,還好後面養回來了。

“嗯。”薛青瀾不知信沒信,淡淡道,“沒有別的事了。你慢慢洗,我先走了。”

門扉輕輕闔上,腳步遠去,聞衡半身後仰,倚在浴桶壁上,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他還是把這四年想得太輕了。

薛青瀾甚至能毫無道理地遷怒於純鈞派,他又怎麼會輕易放棄尋找聞衡?更進一步,他難道就沒有一刻懷疑過是聞衡負諾失約、拋下了他?找純鈞劍是聞衡攬下的活計,與他毫無干係,他完全可以不必費心。然而這些年他一直煞費苦心,尋找純鈞劍的下落,有多少是為了替聞衡完成心願?

又有多少是無望的希望——希望聞衡也在尋找純鈞劍,他只要堅持找下去,總有一天能與聞衡相遇?

熱水在他的沉默深思裡逐漸變溫。聞衡起身扯過布巾擦乾,掀開紗簾去拿換洗衣物。他換好衣服,才發現布包裡還有一個沉甸甸的小包,開啟一看,裡面有十餘枚金錠和約五十兩碎銀子。

一個小紙卷混在銀子堆裡,聞衡挑出來展平,上面是薛青瀾的字跡:“車馬之費,阿兄勿辭。若有要事,可持一酒杯至安平當鋪尋謝三掌櫃,弟即來相見。”

聞衡常年持劍、穩如泰山的手,捏著輕若無物的紙條,居然難以自控地抖了一下。

他面色陰沉如烏雲,扔下包袱快步出門,到隔壁門前敲了好幾下,卻無人來應。一顆心越發沉墜下去,聞衡抬腿一腳踹開了大門,屋中果然乾乾淨淨,沒有一件隨身之物,唯獨兩扇窗戶迎風大敞。

涼風挾著細雨落入屋中,看地上水跡,薛青瀾走了有一會兒了。

聞衡被他的依賴在意衝昏了頭腦,沒想到這小崽子男大十八變,不但學會了喝酒,還學會趁他不備偷偷跑路了!

他原以為把話說開說清,至少能留他在身邊一兩天,現在看來,是他低估了薛青瀾的心事,也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聞衡在窗前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論劍大會第二日,垂星宗薛護法和橫空出世的純鈞弟子嶽持誰也沒有現身,等著瞧好戲的武林豪傑不免掃興,純鈞派弟子也面露遺憾之色。溫長卿卻道:“他此刻抽身而退,可見不是為揚名而來,或許嶽持一開始本不打算出頭露面,只是為了維護本派聲名,才挺身而出。”

孟飛雪也點頭道:“雖不在本門,卻念著舊恩,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

溫長卿不知想到什麼,苦笑道:“當年要是把他強留下來,就沒有後面這許多事了,真是造化弄人。”

正說著話,只見臺上比鬥落定,招搖山莊大弟子取勝。龍境劍法造詣頗深,又是芝蘭玉樹般的俊雅君子,此刻奪得魁首,誰看了不讚一聲“少年英雄”?只是人人天性都有些不知足,昨日既見過了薛青瀾和聞衡二人劍法,再看龍境,就覺得差點意思,似乎他這“天下第一”是撿漏得來的。

這樣的念頭,有些人只在心中想想,也有些人偏愛高談闊論,說話間帶出來,惹得招搖山莊眾人十分憋氣。龍境自己不覺得如何,有些年輕弟子卻忍不了,當即擎著劍雄赳赳地衝出去,要找純鈞派理論一番。

前日裡純鈞派的表現堪稱柔弱可欺,要不是聞衡救了一下,恐怕就要折戟在第一場,後來眾弟子雖然解毒療傷,恢復武功,但到底有所損耗,門派比劍止步於第四,敗在招搖山莊手下。如此一來,招搖山莊分明場場都勝過純鈞派,在別人口中倒好像處處不如純鈞派一般,這怎麼能不叫人生氣?

更別說他們與那個嶽持初上峰時還曾有過小小齟齬。

兩派原來關係尚可,只是流言戳人肺管子,無形中挑撥了雙方關係。招搖山莊自視甚高,不願與那些江湖閒人計較,免得低了身份,只揀純鈞派出氣,也是考慮到吵鬧歸吵鬧,純鈞派必然不願徹底撕破臉。

溫長卿正好好地在客房裡休息,忽然聽見門外亂糟糟的一陣吵嚷。他支起耳朵,只聽見幾句“技不如人還嚼舌根”“不服來打過”“背後說人天打雷劈”諸如此類的渾話,不知道這些人又在發什麼瘋。

他推門出去,只見一堆招搖弟子堵在院子裡大聲喊罵,另一邊純鈞弟子各個義憤填膺,恨不得擼起袖子上去揍人。

“這是怎麼了?”

沒等他張嘴問話,有人先他一步開口。一個穿赭色長袍的年輕弟子從遊廊另一頭走過來,面上溫文含笑,彬彬有禮地道:“諸位貴客,酉時已至,本派已備下美酒佳餚,請各位移步聚俠廳赴宴。”

溫長卿聽見這聲音,心中一動,暗自猶疑道:“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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