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仇讎

小說:春風度劍 作者:蒼梧賓白

從馮抱一猝然發難到宿遊風神兵天降, 短不過片時,屋簷上那四個人已經兩兩捉對打了起來。月光再亮也終究有限,更別說這四個大高手身法何其敏捷, 拳風劍影往來飄忽, 周邊張弓待射的黑甲禁軍實在難以分清敵我, 腦袋跟著箭尖一起來回上下地轉動,終於把自己繞暈了。

四雲平低聲問身旁同僚:“咱們上不上?”

陸清鍾負手佇立,不知想起了什麼,正在走神, 忽地被他這句問話拉回了現實,有點悵然地答道:“上吧。”

當年他在保安寺下黑手殺了慧通住持, 雖然不光彩, 但也不會有人跳出來指責他。陸清鍾一直當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但命運無常,該來的躲不掉, 誰能想到時隔七年之久,聞衡竟還有捲土重來的一天呢?

四雲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有什麼好消沉的,正待開口,他們身後不那麼寂靜的夜色中忽然炸開一道破風清嘯, 柔韌長鞭橫掃出去, 當場將頭一排禁軍抽得人仰馬翻;一記重拳挾著勁風而來,直撲陸清鍾後腦。虧得他反應還算迅速,飛身向前撲出,令那拳風擦著他頭頂而過,打了個空,同時回手還了一掌“亂石穿空”, 這一動一躍都在電光石火之間,勉強給他掙出了一絲喘息之機,站穩腳步轉過身來。

四雲平驟見同僚遇襲,當即要上前相助,只是他尚未來得及拔劍,一道青湛湛的劍影便從半空斬落,那劍勢瀟灑凌厲至極,唰地刺向他右肩“肩井穴”,逼得四雲平不得不後跳閃躲,與陸清鍾拉開了數步的距離。

兩大高手頃刻之間被人為地分割開來,別處亦不例外,這群人就像是黑夜裡突然現形的精魅,來得悄無聲息,人數不多,出手卻極快極狠,彷彿早已演練過一遭,將內衛和垂星宗高手一一拖住。禁軍一是被這群忽然衝出的人嚇懵了,二也是馮抱一分身乏術,眾人群龍無首,不敢貿然衝上前去亂砍,因此承香殿前看似是包圍重重,實則已成了一盤散沙。混戰之中,劫持聞九的白衣書生被人無聲無息地一劍掀開,聞九腳底拌蒜,跌跌撞撞地向前栽倒,另一個人替他解開被封的穴道,順口感嘆道:“以德報怨,我可真是個大好人啊。”

聞九被制之前與馮抱一動了手,受了點內傷,乍一解穴,血氣止不住地上湧。他正陣陣發暈,聽了這話,忍不住眯眼看向那人,藉著不甚明亮的月光,居然真叫他從那副英俊相貌裡端詳出幾分眼熟來。

“是你?”

溫長卿大度地攙了他一把,免得他站不穩,嘴上揶揄道:“喲,大人居然還記得我這階下囚?真是叫人受寵若驚。”

聞九聽著覺得不像什麼好話,沒有接茬。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翻湧的血腥味,但聞金鐵相交之聲錚錚不絕,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二人激戰正酣,使劍的劍法沉穩古樸,看似鈍拙,實藏機變,與那垂星宗的白衣書生難分高下,各不相讓。他心中大感驚異,不由得低聲問道:“那一位是……?”

溫長卿答道:“是我師兄,廖長星。”

聞九先前聽聞衡說早有防備,還心有懷疑,當他是虛虛實實地詐馮抱一,如今親眼看見援兵,心中一塊大石才終於穩穩當當地落了地,慢慢地長舒一口氣。

他被馮抱一捉住時,曾真心實意地覺得他們要玩完了。他關心則亂,對馮抱一謀害太子這件事深信不疑,當時聞衡看起來也被他說動,答應將身邊得用的人手分派出去保護太子。是以今夜進宮,他以為聞衡頂多只會帶兩三個幫手,從聞衡往日的行事作風看,人選應當就是範揚和鹿鳴鏢局的幾個親信。若只來這麼幾個人,還不夠禁軍塞牙縫的,幸虧聞衡留了個心眼,沒真中了馮抱一的圈套,否則他們兩個今夜必然是凶多吉少,說不定得把小命交代在這裡。

廖長星、溫長卿、聶影、龍境這些人與聞衡共歷患難,肯在蘅蕪山為他出頭,又是各門派的精英翹楚,有他們在,戰局立刻從一邊倒變成了雙方僵持不下。聶影甩開金鞭,鞭稍如靈蛇出洞,纏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名禁軍首領。那男人被勒得雙眼暴突,口中“啊啊”亂喊,叫聶影活活從人堆裡扯了出來,拿刀架著脖子,在他耳邊威脅道:“叫他們放下弓箭,後退十步,快!”

那禁軍首領是個頗富態的中年胖子,一看便知養尊處優,不是敢和聶影魚死網破的硬骨頭。他常年生活在馮抱一等人的威壓之下,對這幫動輒大打出手的武瘋子十分畏懼,聽了這話,嚇得眼一閉嘴一張,當即扯著嗓子痛嚎起來。馮抱一在宿遊風密集如暴風驟雨般的攻勢當中抽空往外瞥了一眼,見此情形,登時怒喝道:“不許退!放箭!”

本來蠢蠢欲動準備後退的軍士叫他這一喝,又有些猶豫,一時在原地停住了。

此時只聽一旁有人道:“你們是朝廷的禁軍,還是他馮抱一一個人的手下?無令擅動已是潑天大罪,事到臨頭還不知悔改,今日馮抱一造反,你們也打算來日跟著他一起上斷頭臺嗎?!”

聞九掙開溫長卿的攙扶,冷冷地掃視過諸人,厲聲斥道:“陛下尚在宮中,豈容爾等放肆,都給我退下!”

除卻身陷劇鬥無暇分神的幾個人外,餘者皆被他石破天驚的一吼給喝住了。按理說外面這麼大動靜,承香殿內早該被驚動,可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沒見有人出來通傳,顯然皇帝並不打算給馮抱一撐腰,說不定還隱隱有些坐山觀虎鬥的意思。而從幾人剛才的交談之中,又透露了聞九其實是太子的人,他既是內衛之一,又有這層身份,說出來的話竟也有幾分管用,禁軍果然偃旗息鼓,雖沒有徹底退去,但也不舉著弓箭瞄準,隨時準備射殺這些深夜闖宮的刺客了

這下庭院中的打鬥徹底成了高手爭鋒,馮抱一尚且能沉得住氣,只是面色凝重,眉宇間的皺紋彷彿又深了幾許。他被宿遊風逼得極緊,稍一分神就有性命之憂,已無暇再去發號施令、重整包圍,不得不全神貫注地與宿遊風拆招。

兩人交手過處,當真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瓦片四濺亂飛,碎石能把所有來拉架的人都打成篩子。反觀那邊聞衡與方無咎,則又是另一個極端——兩道身影輕盈得像是飛鳥競逐,然而兇險絕不輸於旁人。垂星宗功法向來以詭譎多變著稱,由方無咎使出,又平添一分飄忽陰柔。她的武器非刀非劍,而是藏在袖中數根極柔韌的弦刃,那弦刃比琴絃還細些,看起來彷彿是脆弱易斷,可是一旦被纏住,輕輕一扯就能把人一條胳膊連骨帶肉地切下來。

她這“柔絲千變”的功夫聞衡還是頭一回見,應當是出自西極湖地宮,他頃刻之間也難以想出破解之法,只能耐著性子同方無咎周旋。昏茫黑夜之中,弦刃直如隱形,只偶爾閃過一抹極細的寒光。聞衡先時屏息注目,拿出十分的心神捕捉這些蛛絲般的兇器,可並沒有多大用處,好幾次還險些被劃破了相。這麼強撐著與方無咎過了幾十招,他漸漸察覺出雙眼痠澀疲憊,眼眶蓄起淚水,稍一眨動,便將視線矇住,看什麼都帶著重影,幾乎到了不能視物的地步。

聞衡心裡暗道不妙,幸好他雖看不清,但感覺還在,能聽出弦刃穿空時的細微聲響,下意識地向左揮劍,一劍盪開了刺向他眉心的細刃。

方無咎沒留意到這個細節,聞衡卻驀地微微一怔,隨即心念電轉,猛然間悟得了破解之道。

既然無論如何都看不見,他乾脆閉上眼睛,手中長劍圓轉如風,劃出近似滿月的弧度,霎那間四面八方激射而來的弦刃與劍身錚然相交,但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餘音一浪接一浪地向周圍鋪開,方無咎被他劍上內力震得五指發麻,飛散的弦刃將她自己的虎口豁開一道小傷口,鮮血沿著掌紋一直流到掌緣,滴滴答答地落在她飛揚的裙襬上。

精緻妝容也救不了她的猙獰神色,方無咎被一招逼退,顯然怒極,嗤地冷笑一聲,恨恨地道:“你這混賬!”

話音未落,八條弦刃宛如一張大網,從左右兩側卷向聞衡,迫使他不得不回劍抵擋,同時右足繡鞋尖上的寶石花中倏然閃出一枚三寸長的短刺,方無咎趁著聞衡尚未睜眼,照著他的脖頸就是旋身一踢!

只聽“嗡”地一聲破風震顫,青影乍現,寒刃當空劈落,某一瞬間,雪亮刀身上映出那人含霜似的眉眼。

從天而降的第一刀截住了方無咎的攻勢,第二刀回手上挑,“斷水”不愧為削鐵如泥的名刀,當場將那三寸短刺削掉半截。尖頭打著旋兒飛出去,“鏗”地一下釘進了承香殿廊下的立柱中。

方無咎凌空後躍,落在二人幾步開外,她右腿還因方才那一刀而隱隱發麻,站立時稍有些不穩。她貴為一宗之主,罕逢敵手,許多年沒有如此狼狽過,此時恨得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連說話都彷彿是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

“薛、青、瀾。”

薛青瀾擋在聞衡身前,出現得無聲無息,時機卻剛剛好。他朝方無咎點了下頭算作致意,隨後淡聲對聞衡道:“衡哥,這裡交給我。”

聞衡眼睛還沒恢復,只看得到一個朦朧的輪廓:“你怎麼……”

“你還敢出現在我眼前,看來是等不及要跟這混帳一起死了。”

方無咎語氣冰冷,聽起來像是嘲諷,可任誰都不能忽視她話中那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她抬高聲音說道:“為了區區一個男人,不惜背叛本座、背叛垂星宗,怪我當初看錯了你,竟把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留在了垂星宗。”

薛青瀾非但不惱,還順著她的話贊同道:“早年間引狼入室,現在才想起後悔,可惜已經晚了。”

方無咎定定地注視著他,手按在腕間的弦刃上,殺氣森然地道:“後悔是晚了……可是殺叛徒這種事,無論什麼時候動手,永遠都不嫌晚。”

忽然間,她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低低附和道:“不錯。叛徒該殺,不但要將他千刀萬剮,最好還叫他身敗名裂,被天下人唾罵。”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輕而沙啞,有種飄忽的意味,但它同時又含著極為濃烈的怨毒,彷彿午夜裡前來索命的冤魂,冷不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

方無咎猝然回首。

今夜從初見到交鋒,聞衡見過這位方宗主譏嘲、輕蔑、憤怒等等各色神情,但不管是對馮抱一,還是對聞衡薛青瀾,她始終都是居高臨下地俯瞰,並不真的把這些人視作威脅。然而就在剛剛、在她看清背後那個人的面容那一刻,卻彷彿有什麼東西從雲端跌落下來,摔碎了她的眼前。

方無咎瞳孔緊縮,無聲地說了句什麼,臉上竟然現出了極度恐懼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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