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第一個感到戰爭的空虛。作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他跟奧雷連諾上校在電話上每週聯絡兩次。起初,他們在交談中還能斷定戰爭的進展情況,根據戰爭的輪廓,能夠明瞭戰爭處在什麼階段,預先見到戰爭會往什麼方向發展。儘管奧雷連諾上校在最親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懷,然而當時他的口吻還是親切隨和的,線上路另一頭馬上就能聽出是他。他經常毫無必要地延長談話,扯一些家庭瑣享。但是,由於戰爭日益激烈和擴大,他的形象就越來越暗淡和虛幻了。每一次,他說起話來總是越來越含糊,他那斷斷續續的字眼兒連線在一起幾乎沒有任何意義。面對這樣的情況,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只能難受地傾聽,覺得自己是在電話上跟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人說話。

“全明白啦,奧雷連諾,”他按了按電鍵,結束談話。“自由黨萬歲!”

最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完全脫離了戰爭。從前,戰爭是他青年時代理想的行動和難以遏制的嗜好,現在卻變成了一種遙遠的、陌生的東西——空虛。他逃避現實的唯一處所是阿瑪蘭塔的縫紉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兒。悄姑娘雷麥黛絲轉動縫紉機把手的時候,他喜歡欣賞阿瑪蘭塔如何給雪白的襯裙布打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滿足於彼此作伴,默不吭聲地度過許多個小時,阿瑪蘭塔心裡高興的是他那忠貞的火焰沒有熄滅。但他卻仍不明白她那難以理解的心究竟有什麼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回到馬孔多之後,阿瑪蘭塔幾乎激動死了。然而,當他左手吊著挎帶走進來的時候(他只是奧雷連諾上校許多鬧嘈嘈的隨從人員中間的一個),阿瑪蘭塔看見離鄉背井的艱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麼厲害,荏苒的光陰使他變得多麼蒼老,看見他骯裡骯髒、滿臉是汗、渾身塵土、發出馬廄氣味,看見他樣子醜陋,她失望得差點兒昏厥過去。“我的上帝,”她想。“這可不是我等候的那個人呀!”然而,他第二天來的時候,颳了臉,渾身整潔,沒有血跡斑斑的繃帶,鬍子裡還發出花露水的味兒。他送給阿瑪蘭塔一本用珠母釘裝釘起來的祈禱書。

“你真是個怪人,”她說,因為她想不出別的話來。“一輩子反對教士,卻拿祈禱書送人。”

從這時起,即使在戰爭的危急關頭,他每天下午都來看她。有許多次,俏姑娘雷麥黛絲不在的時候,轉動縫紉機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堅貞不渝和恭順態度使她受到感動,因為這個擁有大權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甚至還把自己的軍刀和手槍留在客廳裡,空手走進她的房間。然而,在這四年中,每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向她表白愛情時,她總是想法拒絕他,儘管她也沒有傷他的面子,因為,她雖還沒愛上他,但她沒有他已經過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的堅貞頗為感動,突然為他辯護,而以前她對周圍的一切完全是無動丁衷的——許多人甚至認為她腦了遲鈍。阿瑪蘭塔忽然發現,她養大的姑娘剛剛進入青春期,卻已成了馬孔多從未見過的美女。阿瑪蘭塔覺得自己心裡產生了從前對雷貝卡的那種怨恨。她希望這種怨恨不要讓她走向極端,而把俏姑娘,雷麥黛絲弄死。接著,她就把這姑娘趕出了自己的房間。正好這個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開始厭惡戰爭。他準備為阿瑪蘭塔犧牲自己的榮譽(這種榮譽使他耗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說盡了好話,表露了長期壓抑的無限溫情。但他未能說服阿瑪蘭塔。八月裡的一天下午,阿瑪蘭塔由於自己的頑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關在臥室裡,打算至死都孤身過活了,因為她剛才給堅定的術婚者作了最後的回答。

“咱們彼此永遠忘記吧,”她說,“現在幹這種事兒,咱們都太老啦。”

就在這天下午,奧雷連諾上校叫他去聽電話。這是一次通常的交談,對於停滯不前的戰爭毫無一點作用。一切都已說完以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朝荒涼的街道掃了一眼,看見杏樹枝上懸著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獨得要死。

“奧雷連諾,”他在電話上悲切地說,“馬孔多正在下雨呵。”

線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後,電話機裡突然發出奧雷連諾上校生硬的話語。

“別大驚小怪,格林列爾多,”對方說,“八月間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沒有看見朋友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對異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可是過了兩個月,奧雷連諾上校回到馬孔多的時候,這種模糊的不安變成了驚異,幾乎變成了恐懼。對於兒子的變化,烏蘇娜也覺得吃驚。他是不聲不響回來的,沒有侍從,儘管天氣很熱,還用斗篷裹著身子;隨同他來的是三個情婦,他讓她們一塊兒住在一間屋子裡,大部分時間他都躺在一個吊床上。他難得抽出時間來看戰情電報和報告。有一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前來向他請示一個邊境城鎮的撤退問題,因為起義部隊繼續留在那裡可能引起國際糾紛。

“別拿雞毛蒜皮的事來打擾我啦,”奧雷連諾上校回答他。“你去請教上帝吧。”

這大概是戰爭的緊要關頭。最初支援革命的自由派地主,為了阻撓土地所有權的重新審查,跟保守派地主簽訂了秘密協議。在國外為戰爭提供經費的那些政客,公開譴責奧雷連諾上校採取的激烈措施,然而這種作法似乎也沒有使他擔心。他再也不讀自己的詩了,這些詩約有五卷,現在放在箱子底兒給忘記了。夜晚或者午休時,他都把一個情婦叫到他的吊床上來,從她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然後就睡得象石頭一樣,沒有一點憂慮的跡象。那時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心煩意亂,永遠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於凱旋迴國和輝煌的勝利,俯臨“偉大”的深淵。他喜歡坐在馬博羅①公爵的肖像右方——這是他在戰爭藝術上的偉大導師,此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讚賞和孩子們的驚訝。正是那時,他決定不讓任何人(甚至烏蘇娜)接近他三米遠。不管他到了哪兒,他的副官都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他站在圓圈中心(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站進圓圈),用簡短而果斷的命令決定世界的命運。槍決蒙卡達將軍之後,他剛一到達馬諾爾,就趕忙去滿足受害者的最後願望。寡婦收下了眼鏡、手錶、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許他跨進門檻。

“你不能進來,上校,”她說。“你可以指揮你的戰爭,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揮的。”

①馬博羅(1650一1722),英國將軍,1704年在德國西南多瑙河畔的布倫亨村擊潰法國軍隊。

奧雷連諾上校絲毫沒有表示自己的惱怒,但在他的隨身衛隊搶劫和燒燬了寡婦的房子之後,他的心才平靜下來。“提防你的心吧,奧雷連諾,”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當時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爛掉。”大約這個時候,奧雷連諾上校召開了第二次起義部隊指揮官會議。到場的有各式各樣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險家、社會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個保守黨官員是由於逃避盜用公款的懲罰才參加革命的。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戰鬥,在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間,不同的信念將會引起內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卻是一個陰沉沉的權勢人物——泰菲羅.瓦加斯將軍。這是一個純血統的印第安人,粗野、無知,具有詭譎伎倆和預見才能,善於把他的部下變成極端的宗教狂。奧雷連諾上校打算在會議上把起義部隊的指揮統一起來,反對政客們的鬼把戲。可是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破壞了他的計劃:在幾小時內,就瓦解了優秀指揮官的聯合,攫取了總指揮權。。這是一頭值得注意的野獸,”奧雷連諾上校向自己的軍官們說。“對咱們來說,這樣的人比政府的陸軍部長還危險。”於是,平常以膽怯著稱的一個上尉小心地舉起了食指。

“這很簡單,上校,”他說。”應當把他殺死。”

剎那間,這個建議超過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這個建議多麼殘忍,而是實現這個建議的方式。

“別指望我會發出這樣的命令,”他回答。

他確實沒有發出這樣的命令。然而兩個星期之後,泰菲羅將軍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內醬,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擔任了總指揮。就在那天夜裡,他的權力得到起義部隊所有的指揮官承認以後,他突然驚恐地醒來,大叫大嚷地要人給他一條毛毯。身體內部徹骨的寒冷,在灼熱的太陽下也折磨著他,在許多肩裡都使他睡不著覺,終於變成一種病症,他原來醉心於權力,現在一陣一陣地對自己感到很不滿意了。為了治好寒熱病,他下令槍斃勸他殺死泰菲羅·瓦加斯將軍的年輕軍官。但他還沒發出命令,甚至還沒想到這種命令,他的部下就那麼幹了,他們經常超過他自己敢於達到的界線。他雖有無限的權力,可是陷入孤獨,開始迷失方向。現在,在他佔領的城鎮裡,群眾的歡呼也惹他生氣,他覺得這些人也是這樣歡迎他的敵人的。在每一個地方,他都遇見一些年輕人,他們用他那樣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樣的腔調跟他說話,對他採取他對他們的那種懷疑態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兒子。他覺得奇怪——他彷彿變成了許多人,但是更加孤獨了。他懷疑自己的軍官都在騙他,他對馬博羅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經死了的,”當時他喜歡這麼說。由於經常多疑,由於連年戰爭的惡性迴圈,他已睏乏不堪;他繞來繞去,實際上是原地踏步,但卻越來越衰老,越來越精疲力盡,越來越不明白:為什麼?怎麼辦?到何時為止?在粉筆劃的圓圈外面,經常都站著什麼人:有的缺錢;有的兒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長眠,因為對骯髒的戰爭已經感到厭惡;但是有的卻鼓起餘力,採取“立正,,姿勢,報告說:“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綿延不斷的戰爭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無進展。奧雷連諾上校陷入孤獨,不再產生什麼預感,為了擺脫寒熱病(這種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馬孔多找到最後的棲身之所,在住事的回憶中得到溫暖。他的消極情緒是那麼嚴重,有人報告他自由黨代表團前來跟他討論最重要的政治問題時.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個身,甚至沒讓自己睜開眼睛。

“帶他們去找妓女吧,”他嘟噥著說。

代表團成員是六個穿著禮服,戴著高筒帽的律師,以罕見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裡灼熱的太陽。烏蘇娜讓他們住在她家裡。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呆在臥室內秘密商量,晚上則要求給他們一個衛隊和一個手風琴合奏隊,並且包下了整個卡塔林諾遊藝場。“別打攪他們,”奧雷連諾上校命令說。“我清楚地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十二月初舉行的期待已久的談判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雖然許多人都以為這次談判會變成沒完沒了的爭論。

在悶熱的客廳裡,幽靈似的自動鋼琴是用裹屍布一樣的白罩單遮住的,奧雷連諾上校的副官們在鋼琴旁邊用粉筆劃了個圈子;可是上校這一次沒有走進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顧問之間的椅子上,用毛毯裹著身子,默不作聲地傾聽代表團簡短的建議。他們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稽核土地所有權,以便恢復自由派地主對自由黨的支援;第二,不再反對教會勢力,以便取得信徒們的支援,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權利,以便維護家庭的聖潔和牢固關係。

“這就是說,”在建議唸完之後,奧雷連諾上校微笑著說,“咱們戰鬥只是為了權力羅。”

“從策略上考慮,我們對自己的綱領作了這些修改,”其中一個代表回答。“目前最主要的是擴大我們的群眾基礎,其他的到時候再說。”

奧雷連諾上校的一位政治顧問連忙插活。

“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說。“如果你們的修改是好的,那就應當承認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們憑藉你們的修改能夠擴大你們所謂的群眾基礎,那就應當承認保守制度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結果我們就得承認,將近二十年來我們是在反對民族利益。”

他打算繼續說下去,可是奧雷連諾上校用字勢阻止了他。“別浪費時間了,教授,”他說。“最主要的是,從現在起,我們戰鬥就只是為了權力啦。”他仍然面帶微笑,拿起代表團給他的檔案,準備簽字。

“既然如此,”他最後說,“我們就無異議了。”

他的軍官們極度驚愕,面面相覷。

“原諒我,上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柔和地說。”這是背叛。”

奧雷連諾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筆拿在空中,在這個大膽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風。

“把你的武器交給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站起身來,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營去吧,”奧雷連諾上校命令他。“讓軍事法庭來處置你。”

然後,他在宣告上籤了字,把它交還代表團,說:

“先生們,這是你們的紙兒。我希望你們能夠從中撈到一些好處。”

過了兩天,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被控叛國,判處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奧雷連諾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讓任何人打擾他。行刑的前一天,烏蘇娜不顧他的命令,跨進他的臥室。她穿著黑衣服,顯得異常莊嚴,在三分鐘的會見中始終沒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槍斃格林列爾多,”她平靜地說,”我沒有法子阻止你。可我要給你一個警告:只要我看見他的屍體,我就要憑我父母的骸骨發誓,憑霍·阿·布恩蒂亞死後的名聲發誓,對天發誓:不管你藏在哪兒,我都要拖你出來,親手把你打死。”在離開房間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斷語:“你那麼幹,就象是長了一條豬尾巴出世的。”

在漫長的黑夜裡,正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瑪蘭塔房間裡度過的那些黃昏時,奧雷連諾上校卻掙扎了許多個小時,企圖鑿穿孤獨的硬殼。自從那個遙遠的下午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以後,命運給他的唯一愉快的時刻是在製作小全魚的首飾作坊裡度過的。他發動過三十二次戰爭,破壞過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協議,象豬一樣在“光榮”的糞堆裡打滾,然而幾乎遲了四十年寸發現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貴的。

他就這樣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盡;黎明,距離行刑只有一個小時,他走進了回室。“滑稽戲收場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說。“趁咱們那些酒鬼還沒槍斃你,咱們離開這兒吧。”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無法掩飾這種行為使他產生的蔑視。

“不,奧雷連諾,”他回答。“我寧肯死,也不願看見你變成一個殘忍的暴君。”

“你不會看見的,”奧雷連諾上校說。“穿上你的鞋子,幫助我結束這種討厭的戰爭吧。”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