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暮暮情(1 / 4)

小說:摯愛 作者:雲五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夜裡響起,尖銳刺耳,符清泉剛摸起電話,便聽到那頭楊嫂惶急的聲音:“清泉嗎?你快到醫院來,附一,附一!符主任剛剛突然腦溢血,送到醫院來,人現在清醒了,不過醫生說還得做手術,符主任要你趕緊過來,記住是附一!”)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夜裡響起,尖銳刺耳,符清泉剛摸起電話,便聽到那頭楊嫂惶急的聲音:“清泉嗎?你快到醫院來,附一,附一!符主任剛剛突然腦溢血,送到醫院來,人現在清醒了,不過醫生說還得做手術,符主任要你趕緊過來,記住是附一!”

符清泉猛地躍起,不顧衣衫單薄鑽出艙外:“現在情況怎麼樣?”

“現在還好,倒下去的時候挺嚇人的,打電話找醫生,照著說的法子急救後人清醒了能說話了。現在送到醫院來做CT,醫生說最好儘快手術,可符主任非要你過來才肯去做手術……”

楊嫂的丈夫原來在符爸還只做車間主任的時候便在他手下做工,所以後來楊嫂習慣叫符爸做符主任。楊嫂說符爸晚上看市電視臺的新聞裡公佈限電名單,居然看到符信重工下面的幾家工廠名列其中。符爸經驗豐富,知道這絕不是公佈個限電名單這麼簡單,但凡上了新聞,總有些後續事端的,這是要打擊或警告某家企業的一個訊號。符爸第一反應要問符清泉,轉念便想這事絕非一夕之間決定的,符清泉八成是知道而瞞著他,所以符爸留了個心眼,另外打電話給還在公司的老人,才知道如今問題不止是限電限產這麼簡單。但凡做家長的,哪怕孩子長到七十歲,在九十歲的老父親眼裡,那也是不懂事的孩子,符爸本就是躁脾氣,一想到符清泉居然膽大妄為,出了這樣的事還想瞞著他,頓時氣血上湧,腦溢血了。

那邊楊嫂以為符清泉在什麼地方應酬或胡玩,還特意叮囑說:“符主任說了,他問題不大,你要是碰到小溪,暫時先別告訴她,她現在受著傷,免得被嚇到了。”

符清泉心道這種事你不說我也知道,鑽進船艙後看南溪緊張兮兮地盯著他,只說公司出了事,反正這些天工廠有事也是家常便飯,南溪並未懷疑。催促船伕靠了岸,又叫醒司機來送南溪回去,自己驅車直奔第一附屬醫院。

路上他盤算著如何應付眼前這一關,因為他曉得自己向父親隱瞞了什麼,那事情的嚴重性足以令父親再腦溢血兩次。

公司被列入輪換限電的名單,開工率只有正常時期的百分之六十;已經裝箱的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各級部門重新開箱檢查;工廠裡這兩週居然也有人來檢查安全指標,美其名曰是要把好質量關,確保安全生產。符清泉氣得不打一處來,要說把好質量關,你們怎麼不去檢查毒奶粉假疫苗呀?要說確保安全生產,你們怎麼不去查地溝油啊?

成天抓住我這裡算怎麼回事呢?

符清泉心裡窩火,那感覺,好像無端被人縛住四肢,勒住心脈,任你原來有通天的本領,如今也只能做困獸鬥。

最難的還不是這些,最難的是他數次打電話給紀晨陽,那小子鐵了心不理他,他再打電話給阿粵,又被阿粵罵到狗血淋頭。

因為那天紀晨陽要回來,阿粵自然想盡辦法拖延,這也是符清泉當初囑咐的,他並沒有和阿粵明說是什麼事,只請他把紀晨陽支開,能支多久是多久。阿粵肯答應,全因為信得過他,所以千方百計給紀晨陽找事,今天要他去督工,明天要他去和技術人員多交流掌握產品特性,後天要他聽調研報告瞭解市場,再後來乾脆把他扔到美國去談收購。如此賣力演出,事後自然被紀晨陽懷疑,以為他和符清泉串通好的,只拿符清泉當兄弟不拿他當兄弟。他揍了符清泉一頓仍不解氣,連同阿粵那邊,也受了池魚之災。阿粵平白無故地被符清泉拖下水,自然滿心不爽,好容易安撫好紀晨陽,正準備找符清泉興師問罪,沒想到符清泉倒撞上門去找抽,那還不是打個正著嗎?

“為兄弟你兩肋插刀,為女人你插兄弟兩刀!為一個女人,值得你這樣麼?”

當然符清泉早做好了被阿粵痛扁的準備,當初下得了狠心調開紀晨陽,自然想到過有何種後果。他沒辦法去和阿粵解釋,南溪不是什麼隨便指代的“一個女人”,而是重過他四肢手足、如同心肝脾胃、早已骨血相融的,一個女人。

原罪,他無端想起這個詞,Original Sin,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罪。

其實阿粵也有,但這不能成為符清泉反駁的理由。

所以現在輪到他為自己的Original Sin,承擔後果。

他跟阿粵說,總有一個人,是你寧願承受滅頂之災,也不能放棄的。

阿粵則回答說:“我從情感上表示同情,從道義上表示鄙視。另外,我準備明年音樂節介紹紀晨陽給大家認識,你暫時迴避吧。”

音樂節是他們這圈人一年一度的聚會,起源是在K市唸書時,鄰校K大,也就是肖弦就讀的大學,有一個在本地頗有名的搖滾樂隊,在符清泉大三那年,開始舉行畢業演唱會。起先樂隊名氣並不大,在第一次演唱會過後突然在K市聲名鵲起,後來每年畢業時,全市各高校的學生都蜂擁而至,一度還有炒賣火車票的黃牛販子炒賣畢業演唱會的門票。從那一年起,K市幾所高校畢業生裡的翹楚人物,開始組織一些自發性的鬆散活動,目的在於彼此拓寬人脈資源。畢竟,對絕大部分人而言,大學時期的朋友,是最後的良朋益友,商場上爾虞我詐,同窗這個詞,總顯得純淨幾分。

而這些翹楚中的精英,每年一度在該樂隊畢業演唱會時的聚會,則被他們稱為“音樂節”。

其實,這等同於某種意義上的企業高峰經濟論壇。

符清泉有承擔後果的決心,卻沒想到是如此的懲罰手段。

這等於是變相地宣佈,在無法確知限期的一段時間裡,他被這個圈子裡放逐,無法得到任何來自“音樂節”的幫助。

實際上,這種看似不太牢固,亦無既定章程的聚會,曾帶給他如雪中送炭般的救援。

頭兩年經濟危機開始蔓延全球時,江浙一帶的對外貿易大受打擊,海外訂單驟減,甚至有寧可付違約金也不肯繼續收貨的客戶。他的庫房裡自然也積壓不少,險些便資金斷鏈,最後幸得上海一位朋友的幫忙,不止清掉了全部庫存,還微有盈餘,頑強挺過那個風雨飄搖遍地倒閉的年頭。

那麼不湊巧的是,如今正是他需要藉助外援的時候,偏偏給他卡死了這條路。

他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硬扛過這個難關,把工廠遷到中西部去,然而這條路必將大傷元氣。如今父親還只知其一,若他知道自己已做好公司市值“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準備,突發心臟病都是有可能的。

趕到醫院的時候,符爸爸的CT的結果已經出來,出血量約有80毫升,出血部位在大腦基底節處,幾位外科醫生剛會診完,向符清泉介紹了兩種適用於符爸的手術方式,請他去和父母商量再決定。符爸躺在病床上,背後用枕頭墊著,雖從昏迷狀態中醒過來,臉孔兩邊卻已明顯的不對稱,鼻歪口斜不說,連目光也微微散亂,明明看到符清泉進來了,雙目卻四處遊離無法集中。符清泉問南媽出事時情況如何,南媽搖搖頭道:“嚇壞我了,他才打了幾個電話,就開始發脾氣,說不知道你什麼地方得罪了人,搞成這樣還瞞著他。我說打電話叫你回來,電話才拿起來,他突然就倒在地上,怎麼拉都拉不起來,我只好改打電話給張醫生,張醫生跟我說不能急著送醫院,一顛簸又容易出事。我跟楊嫂照著張醫生的吩咐給他敷冷毛巾,總算把這口氣給緩過來了。”

說完這番話,南媽轉過頭背對著符爸,極低聲地朝符清泉道:“這回你爸氣得不輕,醫生說不能刺激他,不管什麼事你都先哄著他,尤其公司的事,只能往輕裡說……”

符清泉點點頭,符爸這情形顯然並不樂觀,連南媽和符清泉私下的商量都不太能聽清,朝空中伸出的一隻手也直哆嗦:“清泉嗎……是不是清泉來了?”他很艱難地說完這句話,雙目仍遊離失焦,瞳孔甚至有散大的跡象,符清泉聽醫生說腦溢血病人可能有視覺模糊的症狀,連忙握住符爸的手應到:“爸,是我來了,我在這兒呢。”

“哦……哦,”符爸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字眼,臉部肌肉也微微顫動,大概是想笑的,臉部肌肉卻已不太受控,顯得有些可怖。符爸素來脾氣是很厲害的,然而發了病的老虎,往往還不如一隻貓,平時極健壯的人,更是不發病則已,一病起來就要命的。現在的符爸,好像比平時老了十歲一般,原來許多不曾在他身上出現的老人的病狀,如今一一現了形。

“爸,有什麼事我們先做了手術再說吧?”符清泉轉頭又朝南媽道,“剛聽醫生介紹了一下,我看……還是用傳統的手術方法吧,畢竟安全一些。就算有些後遺症,多請兩個人照顧就好了。新型的手術……”他看看錶,頗為疑慮,“聽說技術最好的主任上一場手術才做完沒多久,這場手術也要兩個多小時,恐怕危險性也不小。”

南媽皺著眉,搖搖頭嘆道:“剛送進來的時候醫生就說過大概是這兩種手術選一種了,我也覺得穩妥一點好,可你爸不肯。”符清泉默嘆一聲,這樣的結果也在意料之中,符爸平素身體不錯,曾經說過最恨老來要人服侍,若自己有朝一日有個什麼病痛,寧願安樂死,也不願坐輪椅靠打點滴維持云云。這就好比越漂亮的女人越怕老年時的鶴髮雞皮一樣,符爸年輕時可是運動好手,怎能忍受可能大小便都要人攙扶的生活?符清泉試圖說服父親選用傳統手術,誰知他還沒想好說辭,符爸已伸出另一隻手來,很費力地想攥住他,又使不上勁,只雙手握住他,口齒不清地說:“穿刺,穿……刺。”

那意思是寧可風險高一點,也要徹底清除顱內的血腫,不想以後留下什麼後遺症。符清泉眉心緊鎖,想起醫生方才叮囑要早作決定的話,內心一番鬥爭後終於下定決心,既然父親執意如此,也只好依他的意思辦。他正準備叫醫生拿手術同意書來籤,符爸卻又扯住他,連叫兩聲他的名字:“清泉,清泉,我,我……”

“爸,你還有什麼話做完手術再說吧,啊?”符清泉放緩聲調哄著符爸,符爸攥著他的手卻突然用上力。父親再一看,父親臉上肌肉顫動得愈加厲害,顯然這對他來說已是極費力的舉動,符清泉無計可施,只好什麼都依著他,“爸,你想說什麼?”

符爸口裡嗬嗬兩聲,騰出一隻手來指著南媽,一雙眼睛雖搖擺不定,卻能看出來是在南媽和符清泉之間遊動。他拉著符清泉的手往下按:“跪下,你,給我跪下。”

符清泉一時愣住,驚疑不定地瞪著南媽,卻擰不過父親,一咬牙在病床前跪下來。南媽也一臉疑惑:“你又怎麼了?什麼時候了,還不趕緊做手術!”她這句話符爸大概也沒聽進去,他攥住她的手,往符清泉拳上覆過去,哆哆嗦嗦地說:“你……認我是爸……就,就……認她是……媽。”

這一句話說得極艱難,每個字都要頓好久,但意思卻極明瞭了,符爸要符清泉在病榻前認南媽為母親。

這目的是顯而易見的,符爸爸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符清泉不孝順南媽。

但凡他還活著一日,符清泉看在父親的份上,總要給南媽三分薄面;若他手術有什麼危險,留下南媽和南溪孤兒寡母,只怕符清泉不會給好臉色她們看。

符清泉渾身的血液都逆流起來,符爸還攥著他的手說些什麼,似乎仍在重複那句話,他卻全然聽不進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滿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們害死了他的母親,現在還要他認兇手為母。他渾身肌肉都緊緊繃起,恍惚中聽到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敢相信,這病床上的人,真是他的父親。

符清泉知道,在父親的心裡,這個女人永遠比他重要,甚至愛屋及烏的,疼寵南溪甚於他這個親生兒子。這樣的事實,他早已接受,因為那疼愛的物件是南溪,他心裡的不甘也少了三分。甚至到現在,因為不想讓南溪難做,符清泉也暗下過決心,他可以不追究前塵往事,和這個名義上的“繼母”,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他們要享受自己的黃昏戀,也由得他們去,至少他願意保持這種表面上的和平。

他以為,無論如何,在這件事上,父親,和這位繼母,總是與心有愧的。

怎麼也沒料到,父親在腦溢血後稍稍恢復神志的間歇,拖延著做手術的時間也要交代的,居然是這樣的事情。

牙齒分明已咬得隱隱作痛,符清泉仍努力鎮定下來,不著痕跡地覷向南媽,揣度這事情究竟是父親的主意,還是她生恐以後沒了倚靠,要趁著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拿一道“先皇遺詔”在手,以後好挾住他。

卻見南媽抽回手,沉著臉斥責符爸:“什麼時候了,說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

符清泉目光倏的嚴厲起來,低聲怒道:“你在我爸病床前說話口氣能不能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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