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1 / 2)

越接近城牆就越清楚地顯示出,比起即將去往城市中心的路程,先前來至羅馬的一路跋涉容易得多。阿皮亞大道上人滿為患,與其說它是一條通途,不如說它是一段梗阻。道路兩側的農場、廟宇、花園、農田和墓地已經成了臨時的宿營地。為了找到過夜的住處,百姓們拆了阿皮亞城門近旁的瑪爾斯神廟廟門,其餘人則為了佔據墓地內較大的墳墓而大打出手。

烏斯特里努姆內所有的混亂場面不過是城牆裡面正在發生之事的預演而已。對法律,家族紐帶和階級特權的恭敬之心分毫不剩了。奴隸拿著束棒笞打羅馬公民。大幫大幫的角鬥士們喝著從市場搶來的酒水,嗷嗷亂叫地在路邊的一個個宿營地裡橫衝直撞,對驚恐萬分的民眾拳打腳踢,劫掠他們,將他們趕跑。關在遍佈羅馬的奴隸所裡,被準備用來出售的蠻族人掙脫了束縛,獲得了自由。羅馬城的火災和毀滅標示著他們奴隸命運的終結,標誌著它們報仇雪恨的那一刻到來了。此刻,他們發出喜悅的吶喊,把走投無路的逃難人身上的衣服扒掉,把年輕的女人生拉硬拽地拖走;在大火中失去一切,變得一無所有的公民們伸出雙臂,向眾神祈求著幫助與救援。從那些流匪身邊跑過去的是長年呆在羅馬的老奴隸,赤身裸體的社會棄兒和僅有一塊纏腰布裹身的赤貧之人,以及陰溝暗井裡讓人做噩夢的生物,大白天時,在街上見不著他們,很難想象城裡竟會這些人存在。

做奴隸的東方人,野蠻的非洲人,粗魯的日耳曼人,希臘人,大秦人,以及不列顛人,一群群烏合之眾用人類知曉的各種語言咆哮著,尖聲喊叫著。他們舉止放肆,確信多年來受的苦,受的罪現在到了盡情索取報償的時候了。禁衛軍的頭盔在擠得水洩不通的人群頭頂上閃閃發亮,在白日和大火的刺目光線裡顯得醒目。而當這裡或那裡計程車兵和發狂的暴民們打得正熱鬧時,老實些的人便躲在他們背後。維尼奇烏斯見過被屠光殺盡的城鎮,可他卻從不曾見過這麼一副怒氣沖天,悲痛失望、放浪歡娛、瘋狂放縱,肆無忌憚和錯亂失常的混亂場面,在這波濤起伏,洶湧澎湃的瘋狂人海中,這座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城市的七座山山頂熊熊燃燒著,將火燎燎的氣息傳送到這片混亂之中,用遮住太陽的一層層煙塵覆蓋了這裡。

去至阿皮亞城門的每一步,這位年輕貴族都花費了他在生命危急關頭時的最大努力。可是到了這兒,他意識到,他永遠也無法透過卡佩那城門進入城內,不是因為人多擁擠,就是因為城門之內的灼人熱氣使得空氣不通。何況,從玻娜女神(1)的神廟起始到特里蓋尼亞城門的河上,新的橋樑還沒有建成。所以,渡過臺伯河只有一個辦法,他只有穿過蘇布里奇烏斯橋,即穿過現在已成為一片火海的部分城區,繞著阿文丁山騎行。

而這,他明白,基本是不可能的。

他只得原路返回烏斯特里努姆,離開阿皮亞大道,淌過城南的河水,抵達直接通往臺伯河對岸的港口路。即便是這樣也非易事,因為阿皮亞大道上的混亂隨時隨刻都在加劇。持劍開路或許是最快的辦法,但是維尼奇烏斯離開安提烏姆時寸鐵未帶,他穿的還是從尼祿的聚會上奔出去時的那一身衣服。

在墨丘利噴泉旁,他瞅見了一個認識的百夫長,那人正率領幾十名士兵擊退難民,保護神廟,百夫長不敢違抗皇家的軍團司令官,一條簡單的命令便將他和他的人歸置在了維尼奇烏斯的指揮下。此時,維尼奇烏斯將保羅愛同胞的訓誡置之一旁,急匆匆地分開人群,幾個沒能及時讓開路的人下場悽慘。一陣石雨和咒罵跟在了和他飛奔而去的隊伍後,不過維尼奇烏斯對這些並沒有留意。他繼續前行,急於衝破一切阻礙,而這需要最大的努力和耐心,已經把營帳搭建起來的人不願意向那些士兵們屈服,扯開了嗓門兒詛咒他們和愷撒。有的地方,人們甚至和那些禁衛軍硬碰硬了起來。維尼奇烏斯聽見他們罵尼祿是一個縱火犯。喊打喊殺的話鋪天蓋地的湧向愷撒和波佩婭。“小丑”,“江湖騙子”還有“弒母犯”的叫喊聲到處迴響。有的人吼叫著說把他投臺伯河裡,像溺死最兇狠的罪犯那樣把他淹死。還有的人怒喊羅馬早受夠了這麼一個怪物似的愷撒。不費什麼想象力就可以看出,若是百姓們找到一個可以追隨的領導者,一場全面的反抗將會隨時暴發。

與此同時,他們的怒火和失望之情轉加到了禁衛軍的身上。禁衛軍們發現,想從擠得密不透風的人群中逼出一條路來越發困難了。倉促之間從大火中拽出來的大包裹,盛有食物的木桶和木箱,一堆堆能儲存下來的昂貴傢俱,家用器皿、搖籃、床榻、牛車、馬車還有肩輿,這些東西擋住了他們的路。不是這兒,便是那兒有人徒手前來打鬥,不過對付這些沒有武器的平民,禁衛軍出手快速,他們向拉蒂納路逼出一條道來,抄近路穿過努米提亞街,阿爾戴亞街,拉維尼亞街和奧斯蒂亞大道,繞過無數的別墅,花園,墓場和神廟,最後,他們到了亞歷山大城區,他們從那裡穿過臺伯河,行進開始輕鬆了些,煙也少了。難民們——哪怕是在這裡,他們的人數也不少——告訴維尼奇烏斯,截至目前,臺伯河對岸只有少數幾個區域是著火的,但是沒有什麼能阻擋得了火勢蔓延,因為火是人為點起來的,縱火犯們把滅火器材藏起來了,聲稱他們是奉命行事。

年輕的軍團司令官再也不抱懷疑,是愷撒下的焚城令,百姓們呼籲的報仇對愷撒而言似乎公正合理,米特拉達悌或者其他羅馬最為不共戴天的仇敵們還能做得比這更加嚴重嗎?這顯然是叛國。這樣的喪心病狂太過分了。它已經開始惡毒得超出了容忍的界限。這樣的瘋狂使得人類的生活無法忍受。維尼奇烏斯確信尼祿的末日到了。這座城市化成的碎石瓦礫必定並且應當落在那個可憎的小丑頭上,將他和他的所有罪惡一起埋葬。如果絕望的民眾找到一個有膽量率領他們的人,這將不過是區區幾個小時之內的事情而已。而那人為什麼不能是他呢?

膽大包天的想法和報仇雪恨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閃現,而這些全都行的通。維尼奇烏斯家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家族幾個世紀以來元老輩出,而出離憤怒的民眾此刻需要的是一個有名望的人,以便可以聚攏在他的周圍。不久之前,狠毒的市政官佩達尼烏斯·塞古都斯僅僅為了一樁謀殺案就把四百個奴隸處死,當時差點就爆發了。大暴動和內戰一觸即發。所以,眼下,在羅馬八百年來最具毀滅性的災難面前,將發生什麼可能呢?維尼奇烏斯確定,任何一個以奎裡特斯人古老精神名義發出武裝號召的人都能把尼祿推下臺,披上皇帝的紫袍。

誰會比他更適合做此事呢?他是一個老兵,比其他皇親貴胄都要強壯、勇猛和年輕,是一個天生的指揮官,一個經驗豐富的領導者。誠然,尼祿握有帝國邊陲之地三十個軍團的兵權,然而,難道那些軍團及其將領們不會對羅馬和所有神廟被焚燬而勃然大怒嗎?若是那樣,維尼奇烏斯就能成為愷撒。

為什麼不呢?在達官貴人之間,不是流傳著算命師預測過奧托會成為皇帝的傳言嗎?他又比奧托差到哪裡去了呢?他尋思著,或許基督會運用他神聖的力量幫了一把,或許這不過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罷了。“讓這變成真的吧!”維尼奇烏斯在心中默默吶喊。他會解決掉尼祿對於呂基婭的所有危險,解決他自己的痛苦,帶來有著真理、同情心和公正的統治,將基督的教義從幼發拉底河傳播到霧氣朦朧的不列顛海岸。與此同時,讓呂基婭穿上皇后的紫袍,讓她成為世界的女主人。

但是這些縈繞在他腦海裡的思緒猶如飛舞在一棟燃燒的建築上的火花,也如火花般瞬間即逝。首先,他必須救出呂基婭,他現在可以親眼見識到災難。當看到咆哮的火海和大山壓頂一樣的煙霧時,他再次心生恐懼。在恐怖的現實面前,他對彼得拯救和保護呂基婭的神秘能力的信念崩裂了。失望之情再一次襲向他,在筆直通往臺伯河對岸的港口路上與他相隨。直到進入城門之內方才離去。在那裡,他被告知:該區絕大部分還沒有受到火焰波及,雖然大火已經在河對岸的好幾個地點蔓延開來了,而這他早已從難民們口中知道。

臺伯河對岸也一樣煙塵繚繞,擠滿了逃生的人,然而,行進比先前愈加困難了。因為難民們有更多的時間去嘗試救出更多的財產,而且那些又窄又小的街道兩側牆壁之間被擠得滿滿當當,港口主幹道被從火海中搶救出的傢俱堵了個嚴嚴實實,更有一堆堆傢俱堵在奧古斯都海戰演習場的周圍。小弄堂裡的煙霧濃得根本沒有希望走過去。成千上萬的居民從裡面逃走。維尼奇烏斯一路上看到的情景悽慘不已。時不時地有兩股人流在一條窄徑上狹路相逢,死命地拼殺。人們互相踩踏踢踹。家人失散,絕望的母親尋找著走丟的孩子。一想到靠近火海的地方必定正在發生的事態,維尼奇烏斯就嚇得臉色煞白。在一片尖叫和嘶喊聲中,想要向某人打聽些什麼乃至連聽清喊叫聲都不可能,每隔一陣,就有新的煙雲從河對岸翻滾過來,那麼厚,那麼濃,就好似隨著礫石滾動的巨石;那麼黑,那麼重,罩住了房舍,人群和所有的一切,黑得看不透,就好似黑夜一般。火起風生,恰好將煙雲吹散得讓維尼奇烏斯可以繼續前行,越走離裡努斯居住的巷子越近。

在河對岸,肆虐的火舌熱氣灼灼,加劇了炎熱的七月的高溫,使得天氣無法忍受。煙霧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肺使勁地兒汲取著空氣。就連那些呆在自己家中,指望著河水能將火勢擋住的當地居民也開始離開了,逃難的民眾時時都在增加。跟著維尼奇烏斯來的禁衛軍們被落在了後面,他獨自一人前行。擠得緊緊的平民裡有人用錘子傷了他的馬,那頭牲口開始甩動流血的腦袋,它雙蹄上舉,拒絕聽從騎手的指揮。華麗的託尼也暴露了他達官貴人的身份,他周圍響起了憤怒的吼聲。

“尼祿去死!縱火犯們去死!”

這是一個危險的時刻,因為有數百隻拳頭衝向維尼奇烏斯,不過受驚的馬將他給帶離了這裡,還踩倒了幾個人,而這時,新一波的黑煙突然竄進街道,使街道變得晦暗不清。

他醒悟到,如果還騎在馬背上,他永遠也走不了,他跳下坐騎,徒步跑著剩下來的路,在夾牆之內擠行遊走,有時候停下,直等到逃難平民中的惡人走過去。

他知道,所有的這些努力都可能是徒勞一場,機會在於呂基婭已經不再呆在城裡。她也許已經設法逃到了郊外。他覺得大海撈針也比在這片混亂中尋找她容易。但是他決定查個明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到裡努斯家,他從託尼上撕下一角捂住口鼻,繼續向前跑。

離河越近,灼燙的熱度越是嚇人。維尼奇烏斯知道,大火是從馬克西姆競技場燃起的,所以,一開始,他以為熱度來自於那幢巨大建築物還在燃燒的廢墟,來自於競技場附近的牲畜集市和斯拉布魯姆區的木料場,木料場也一定已經被燒燬了。

但是火爐似的熱度太逼人了,熱得幾乎難於忍受,終於,一個逃命的人指著源頭,“不要靠近克斯提烏斯橋。”最後的逃難者,一個拄著拐仗,走路一腐一拐的老漢沙啞著聲音說。“整座島都燒起來了!”

維尼奇烏斯突然想起,裡努斯的房子矗在一座小花園裡,小花園和臺伯河之間隔著一小塊空地。大火可以在那裡暫時停止前行。那麼他還有希望。每一股刮來的風帶來的不僅僅有煙霧,還有一團團飛舞的火花,火花能夠把已經在他身後的小路盡頭點著,斷了他的退路,可是他仍舊跑著。

終於,他瞅見了在煙霧籠罩的花園裡若隱若現的柏樹,空地前面的人家已經像柴垛一樣燃起來了,不過裡努斯的小院子還沒有沾到火,維尼奇烏斯向著天空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衝向了花園,儘管空氣灼熱得要在他的面板上燒出水泡。

他一腳踢開花園的門,打著趔趄走了進去。沒有人在那兒。房子似乎被人遺棄了。

也許他們被煙霧嗆倒了,他想。他喊道:“呂基婭!呂基婭!”

沒人應答。只有附近的大火的可怕怒吼震破了寂靜。

“呂基婭!”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他之前在這個花園裡聽到過的,那種隱隱約約的來自地底的聲音。在附近正在燃燒的島嶼上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的隔壁是獸園。顯然,獸園著火了,被關在籠子裡的,包括獅子在內的野獸在驚恐地咆哮。維尼奇烏斯渾身一哆嗦:當他再一次把全部心思鎖定在呂基婭身上時,那些可怕的聲音聽起來就猶如一個昭示未來兇險的奇怪預示。

這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他沒有更多時間去多想。大火的呼嘯比起獅子的怒吼更加駭人,火情緊急,迫在眉睫。呂基婭沒有回應他的呼喊,但是她有可能在這座危險的房子裡,不是昏迷了便是被煙霧嗆暈了。維尼奇烏斯衝進房內。小小的中庭因為煙霧而發暗,不過那裡並沒有人。他摸索著開啟臥室的房門,看見了一盞忽閃忽閃的油燈,看見了傳統的家宅保護神神龕,看到了十字架和在十字架下跳躍的小小火焰。這個年輕的信徒心中閃過了是十字架送來光明,助他尋找呂基婭的想法,於是,他抬手抓住油燈,開始在一個個寢室裡尋找。

他找到了一個寢室,寢室裡面是空的,但是維尼奇烏斯肯定那是呂基婭的寢室,因為她的衣服掛在牆上的釘子上,而床板上仍著一件胸衣——一種女人們貼身穿的束身內衣。他吻著衣服,將頭埋了進去。接著,他將衣服披在背上,繼續進行尋找,不過房子裡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人,連地下室裡也沒有。呂基婭,利努斯和烏爾蘇斯一定已經隨著這地方的其他人一起離開了。

“我得到城門外的人群裡去找他們了。”維尼奇烏斯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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