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把基督徒仍給獅子!”這樣的喊叫聲不絕於耳,響徹城裡的每一個城區。無論是哪個地方,不但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懷疑他們不是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而且每個人都願意相信他們有罪,因為對他們的刑罰將提供絕佳的樂趣。

正如每個人特有的第一反應所認為的那樣,羅馬本來不可能毀滅到如此瘡痍遍地的程度,除非是眾神發了怒,於是,所有的神廟裡都按命擺上了平息神怒的供品。對照西布莉聖書,元老院排演了一場對火神伍爾坎,穀物女神刻瑞斯和黑暗女神普洛塞耳庇娜的公開獻祭典禮。做母親的向眾神之母朱諾祈禱,並結隊去海里取水,去清洗她的雕像。做妻子的為次一些的神明準備饗禮並守夜。整個羅馬都在奮力洗脫這座城市的罪惡,奮力與奧林匹斯山上的神明們媾和,與此同時,廢墟上伸出了寬闊的街道。地面正在清理之中,好來建設華美的宮殿,別墅和新的廟宇。不過佔了先機的是,為了給折磨基督徒備下角鬥場地,一座巨大的木質圓形劇場被以超紀錄的速度建了起來。

就在提貝里烏斯宮裡的決定做出以後,一道道為角鬥場供應大量野獸的旨意發向了國外的總督。提蓋裡努斯把從義大利大陸上的獸園和籠子一掃而空,連最小的城市也不放過。他的命令使得阿非利加沿海的全體民眾投入到一場大捕獵中。船隊從亞細亞運來了老虎和大象,從尼羅河運來了鱷魚和河馬,從阿特拉斯山脈運來了獅子;從比利牛斯山脈運來了狼和熊,從愛爾蘭運來了野狗,從伊庇魯斯運來了獒犬,從日耳曼運來了野牛和一種高大凶猛的,稱霸北方叢林的公牛。光是犯人的數目保證了一場前所未見的,使其他曾經上演過的大屠殺相形遜色的大場面。愷撒決心把對大火的記憶淹沒在連羅馬都將沉醉於其中的大規模血腥下。所以,接下來的大屠殺就好比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出。

興沖沖的平民百姓幫著巡城士兵和禁衛軍抓捕基督徒。這是個容易活,因為他們和其他人一起團體紮營在公園裡,沒有隱藏身份,被包圍時,他們也沒有反抗。他們只是跪下來唱著歡快的讚美詩,不做任何掙扎地由著自己被拖走。但是他們的溫馴無非是激怒平民百姓們罷了,百姓們不明白他們如此溫馴是何緣故;迫害者們把這種對壓迫的溫順承受當做了墮落,當做了冥頑不化的為邪惡勢力而獻身。

瘋狂襲捲了民眾。瘋魔了的百姓從禁衛軍手裡奪過基督徒,赤手空拳地把他們給四分五裂地撕開。女人們被拽著頭髮拖進牢裡。孩童們的身體被掄向石頭。數以千計的人在街上邊跑邊吼,日以繼夜地在石頭裡,煙囪間和地窯中追尋嫌犯。晚上,每一座監獄外都燃有篝火,篝火旁,酩酊大醉的酒鬼們唱著淫詞野調,狂舞亂跳,而尋歡作樂的人則滿懷期待地傾聽被關起來的野獸雷鳴一般的,迴盪在城內各處的兇狠吼聲。接著就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熱浪,那樣潮溼炎熱的夜晚使得他們彷彿泡在血水裡,浸在亂哄哄的暴力裡,被憋得喘不過氣來。

所有的憐憫都沒了,人們好似忘了怎麼說話,只記得一句被無休無止地叫喊:“把基督徒扔給獅子!”

與這過分的殘忍無情相對的是同樣義無反顧的犧牲獻身。基督徒們慷慨赴死,有的基督徒甚至主動尋死,直到他們的上級告訴他們這是罪惡的時,他們才停止這種做法。他們的長老規定,他們只在城外會面,在阿皮亞大道沿線的地下洞穴裡會面,在基督徒貴族——此時,還沒有一個基督徒貴族被捕——的郊外葡萄園裡會面。帕拉丁宮裡,人人皆知弗拉維,多米提拉,彭波尼婭·格萊奇娜以及維尼奇烏斯是基督徒,但是尼祿卻不認為民眾能相信這類人會燒掉羅馬,並且,由於搜捕行動的宗旨是要取信於民,他們的死期被推後了。有幾個達官貴人覺得是阿克提救了他們,可是他們想錯了。她救不了任何人。她離群索居,被孤立,被遺忘,只是因為沒有在尼祿和波佩婭眼前晃悠才被容忍了下來。和維尼奇烏斯在瑪摩坦分離後,佩特羅尼烏斯的確代表呂基婭去見了她,但是除了眼淚和同情,阿克提給不了他別的。

不過她確實去牢裡看了呂基婭,給她帶去了吃的和換洗的衣服。她讓那些已經收了好處的獄卒更加確信,他們不應該去招惹那個犯人。

呂基婭有此下場,都要怪他——佩特羅尼烏斯排遣不了這個念頭。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出的主意,將她從奧路斯和彭波尼婭·格萊奇娜身邊弄走,她很有可能永遠也不會碰到波佩婭,也會免去牢獄之災。再者,他想在和提蓋裡努斯的對決中勝出,他不遺餘力,為了抓住機會什麼都豁出去了。在她被捕的幾天裡,他拜訪了塞涅卡和多米提烏斯·阿菲爾;他拜訪了克利司披尼拉,透過克利司披尼拉,佩特羅尼烏斯尋求向波佩婭施加影響;他拜訪了特爾普努斯和狄奧多魯斯及秀美的畢達哥拉斯;最後,他還拜訪了尼祿很少不給面子的帕里斯和阿里圖魯斯。透過現在成了瓦提尼烏斯情婦的克律索忒彌斯,他甚至嘗試去爭取那個暴戾貪婪的色鬼的支援,給了他和其他所有的人各種承諾和錢財。

然而這些努力全部失敗了。塞涅卡戰戰兢兢,苟延殘喘過著活一天賺一天日子,他反駁道,說基督徒縱火也許是冤枉他們,可為了羅馬的利益,他們終歸還是應該被趕盡殺絕,由此給即將到來的大屠殺提前作了辯解。特爾普努斯和狄奧多魯斯拿了錢卻什麼都沒幹。瓦提尼烏斯跑到愷撒那兒去檢舉佩特羅尼烏斯試圖行賄。只有阿里圖魯斯——他一開始對基督徒抱有敵意,但此時卻心生惻隱——有膽量提起那個被關在牢裡的姑娘,並向愷撒求情,可是尼祿卻粗暴地對他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缺乏共和國建立者布魯圖的氣魄?如果他能為了羅馬的利益犧牲自己的孩子,我又怎麼就不能犧牲我的孩子?”

聽了這番言語,佩特羅尼烏斯放棄了一切希望。他無奈地說,“既然他覺得自己可以和布魯圖相提並論,他就絕不會心慈手軟。”

他依舊對維尼奇烏斯憂心不己。關注維尼奇烏斯、並且用自己的羅馬思維看待事物的他覺得,這個絕望的小夥子也許會輕生。“眼下,”他對自己說,“他還活著,活在為了幫助呂基婭而做的一切中,活在從監牢裡找到她的恐懼中,這些使他堅持了下去,但若是一切都沒有派上用場,他失去了最後一簇希望的火花,又將如何呢?以卡斯托爾之名起誓!沒了呂基婭,他會活不下去,他會拔劍自刎。”

佩特羅尼烏斯發覺,比起接受由他親手促成的,可以終結生命的磨難和愛情,接受這樣一種生命結局更為容易。

此時此刻,維尼奇烏斯也在做著他能想到的,或者他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努力。他拜見他瞧不起的達官貴人,壓抑著驕傲懇求他們救一救呂基婭。他請維特里烏斯做中間人,把他在西西里亞的產業全部奉送給了提蓋裡努斯,送出去的還有那個長官或許想要的一切東西。但是提蓋裡努斯卻拒絕幫忙,也許是不想破壞他在波佩婭那裡的立場。跪在愷撒面前,乞求尼祿的憐憫毫無用處,但就連那種事他也準備去做。

“若是他拒絕了你,你要怎麼辦?”佩特羅尼烏斯質問,對結果心懷忐忑。“或者更糟一些,若是他用惡言惡語,甚至是汙穢的威脅來回應你,你要怎麼辦?”

答案清清楚楚地呈現在那個年輕的軍團司令官緊皺起來的面孔上,呈現在他神色痛苦的臉龐上,呈現在閃爍在他眼中殺人似的火光裡。

“你看看你!”佩特羅尼烏斯戳著指頭,開解道,“就因為這我才提出反對意見,那會把通向所有可能營救之路的門扉堵上。”

然而維尼奇烏斯卻控制住了自己,他用一隻發麻的手抹了抹汗津津的額頭,“不,”他低喃道,“不!我是個基督徒。”

“到時候你就不記得你是個基督徒了,就像你剛才忘記的那樣。你有權利不把你自己的命當回事,但是你沒有權利把她的命也不當回事,要記得他們在瑪摩坦是怎麼殺掉塞揚努斯的閨女,要記得他們在殺她之前所作所為。”

他知道,在說這話時,他不是完全出自真心。他對維尼奇烏斯的關切遠遠多於對呂基婭的關切。但是他也知道,除了有可能給呂基婭避無可避的命運雪上加霜的認知,再沒有什麼能阻止這個年輕的軍團司令官離那致命的一步稍微遠一點。正如日後所證實的那樣,他在另一個推測上也是正確的:皇帝圈子裡的人希望這個的年輕戰士登門拜訪,他們做了讓維尼奇烏斯跳入陷阱的精心準備。

這時,折騰那個年輕人的痛苦超出了人類所知的磨難的極限。

從呂基婭被帶至監獄的那一刻起,從她未來的殉難光輝賦予她神聖光彩的那一刻起,他開始以另一種方式思念她。愛慕化為崇敬。不但他對呂基婭的愛加強了百倍,他還發現,他幾乎是從精神上傾慕著她,彷彿她是一個神所接觸的生靈,而不是這個世間的生靈。想到他可能失去她,想到這個他作為妻子來愛慕,又作為宗教象徵的聖女來愛戴,妻子和聖女二者合於一身的人死在競技場裡;又想到他有可能還要遭受其他的,比一死了之更加難以忍受的苦難,他的血就冷了。羅馬法律禁止對處女和兒童施以極刑;經前代愷撒叛決,塞揚努斯十二歲的女兒要和全家一起被處死,在能合法斬首她之前,看守她的獄卒們輪暴了她。佩特羅尼烏斯喚醒了他腦中的恐怖畫面。

他的一切思想,他的智慧和他的精神全部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呻吟。他感到了天旋地轉。有時候就感覺好像腦袋裡發生了爆炸似的,那些爆炸要麼讓他失去了一切感知,要麼將他四分五裂。他失去了對現實的掌握。他停下了對身邊世界的探索。他理解不了,為什麼這個慈悲仁愛的基督——這位神——沒有幫助他的追隨者;為什麼帕拉丁宮的焦黑牆壁沒有倒塌,把尼祿、達官貴人,禁衛軍軍營和整座暴力與罪惡的罪孽城邦給埋葬。他覺得這才是應該發生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應該被允許發生。他所看見的周圍一切統統不過是一場噩夢罷了,這場噩夢壓迫著他的精神,促使他的理智嚎叫。

可是他所見到的不是夢魘,不是夢境。野獸的咆哮聲告訴他那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新的競技場建立時,有斧子劈砍的沉悶聲音,這是真真切切,無可辯駁的現實,沒有任何虛幻之處。狂吼亂叫的人群和擁擠的監獄是它的佐證。他對基督的信仰動搖了,此刻,信仰變成了害怕,而這樣的害怕也許是他所受到的折磨中最難熬的。

而在這個時候,佩特羅尼烏斯正在吩咐他,讓他記住塞揚努斯的孩子在死前遭遇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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