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1 / 2)

小說:傳奇 作者:張愛玲

他們家十一月裡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裡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裡透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氣,丟了一隻紅棗到裡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結婚證書是有的,配了框子掛在牆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牽著泥金飄帶,下面一灣淡青的水,浮著兩隻五彩的鴨,中間端楷寫著:

「米晶堯安徽省無為縣人現年五十九歲光緒十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時生

淳于敦鳳江蘇省無錫縣人現年三十六歲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時生……」

敦鳳站在框子底下,一隻腿跪在沙發上,就著光,數絨線的針子。米晶堯搭訕著走去拿外套,說:「我出去一會兒。」敦鳳低著頭只顧數,輕輕動著嘴唇。米晶堯大衣穿了一半,又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半晌,敦鳳抬起頭來,說:「唔?」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會兒就來。」話真是難說:如果說「到那邊去」,這邊那邊的!說:「到小沙渡路去,」就等於說小沙渡路有個公館,這裡又有個公館。從前他提起他那個太太總是說「她」,後來敦鳳跟他說明了:「哪作興這樣說的?」於是他難得提起來的時候,只得用個禿頭的句子。現在他說:「病得不輕呢。我得看看去。」敦鳳短短說了一聲:「你去呀。」聽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著窗臺往外看去,自言自語道:「不知下雨不下?」敦鳳像是有點不耐煩,把絨線卷卷,向花布袋裡一塞,要走出去的樣子。才開了門,米先生卻又攔著她,解釋道:「不是的──這些年了……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不──」敦鳳急了,道:「跟我說這些個!讓人聽見了算什麼呢?」張媽在半開門的浴室裡洗衣裳。張媽是他家的舊人,知道底細的,待會兒還當她拉著他不許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豈不是笑話!

敦鳳立在門口,叫了聲「張媽!」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臺上凍著,火盆上頭蓋著點灰給它焐著,啊!」她和傭人說話,有一種特殊的沉澱的聲調,很蒼老,脾氣很壞似的,卻又有點膩搭搭,像個權威的鴇母。她那沒有下頦的下頦仰得高高地,滴粉搓酥的圓胖臉飽飽地往下墜著,搭拉著眼皮,希臘型的正直端麗的鼻子往上一抬,更顯得那細小的鼻孔的高貴。敦鳳出身極有根底,上海數一數二有歷史的大商家,十六歲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分,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頭髮,頭髮前面塞了棉花團,墊得高高地,腦後做成一個一個整潔的小橫卷子,和她腦子裡的思想一樣地有條有理。她拿皮包,拿網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層層衣服裡的她的白胖的身體,實哚哚地像個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並不太小,不知為什麼,裡面總像是鼓繃繃,襯裡穿了鋼條小緊身似的。

米先生跟過來問道:「你也要出去麼?」敦鳳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飯也不見得回來吃了,省得家裡還要弄飯。今天本來也沒有我吃的菜,一個砂鍋,一個魚凍子,都是特為給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裡,立在書桌前面,高高一疊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銅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陰天,更顯得家裡的窗明几淨。

敦鳳再出來,他還在那裡挪挪這個,摸摸那個,腰只能略略彎著,因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紀大了,肚子在中間礙事。敦鳳淡淡問道:「咦?你還沒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網袋出門,他也跟了出來。她只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他在後面氣喘吁吁追趕,她雖然和他生著氣,也不願使他露出老態,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過的時候才過街,耽擱了一會。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點點小雨,就像是天氣的寒絲絲,全然不覺得是雨。敦鳳怕她的皮領子給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脫下來,手裡又有太多的累贅。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網袋,裝絨線的鑲花蔴布袋一一接了過來,問道:「怎麼?要脫大衣?」又道:「別凍著了,叫部三輪車罷。」等他叫了部雙人的車,敦鳳方才說道:「你同我又不順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塊兒去。」敦鳳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領子裡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眱了他一眼。她從小跟著她父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覺養成了老法長三堂子那一路的嬌媚。

兩人坐一部車,平平駛入住宅區的一條馬路。路邊缺進去一塊空地,烏黑的沙礫,雜著棕綠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藍漆的百葉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極顯著的外國的感覺。米先生不由得想起從前他留學的時候。他再回過頭去,沙礫地上蹲著一隻黑狗,卷著小小的耳朵。潤溼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著,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聽著什麼還是看著什麼。米先生想起老式留聲機的狗商標,開了話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圓領口裡騰起的體溫與氣味。又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玩具中的一隻寸許高的綠玻璃小狗,也是這樣蹲著,眼裡嵌著兩粒紅圈小水鑽。想起那半透明暗綠玻璃的小狗,牙齒就發酸,也許他逗著孩子玩,啃過它,也許他阻止孩子放到嘴裡去啃,自己嘴裡,由於同情,也發冷發酸──記不清了。他第一個孩子是在外國生的,他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從前那時候,外國的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生感情,結婚了。太太脾氣一直是神經質的,後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地讀書去了,少了些衝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促糊塗,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天都走到他眼睛裡面去,眼睛鼻子裡有涕淚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託一託,人身子也在襯衫裡略略轉側一下,外面冷,更覺裡面的溫暖清潔。微雨的天氣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溼嚌嚌,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開啟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裡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得她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衝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闆闆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敦鳳丟掉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著肩膀,覺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著牆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臺上掛一隻大鸚哥,淒厲地呱呱叫著,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趕著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彆扭,就沒叫他看。她抬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臺闌干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著在那裡關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裡,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敦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網袋裡去。紙口袋是報紙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裡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面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結婚經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絞不清楚,要微笑嘆息,說:「說起來話長噯。」就連後來事情已經定規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當然是瞎說。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們,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後來還是她舅母出面調停,花錢買了個安靜。她親戚極多,現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孃家兄弟們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呼。敦鳳呢,在他們面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願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當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幾個親戚,時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裡,就只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敦鳳也是悶得沒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

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楊太太坐在飯廳裡打麻將,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鐘已經開了電燈。一張包銅邊的皮面方桌,還是多年前的東西。楊家一直是新派,在楊太太的公公手裡就作興念英文,進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剛從外國回來的時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剛生了孩子,他逼著她吃水果,開窗戶睡覺,為這個還得罪了丈母孃。楊太太被鼓勵成了活潑的主婦,她的客室很有點沙龍的意味,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嬌滴滴的。也有許多老爺,得空便告訴她,他們的太太怎樣的不講理。米先生從前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自己家裡得不到一點安慰,因此特別地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說說笑笑也是好的。就因為這個,楊太太總認為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

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春風滿面的,紅紅白白,笑得發花,眯細著媚眼,略有兩根前瀏海飄到眼睛裡去;在家也披著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著肩膀,一手當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敦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招呼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著嫌疑;拉著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複了一句「好麼?」痴痴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造就的。敦鳳就恨她這一點。

敦鳳問道:「表哥在家麼?」楊太太細細嘆了口氣道:「他有這樣早回家來麼?表妹你不知道,現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敦鳳笑道:「也只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淨吵嘴。」敦鳳與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著,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著敦鳳說話,引著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說與楊太太完全無關罷,那也不對,敦鳳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據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圍著這包銅邊的皮面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現在她闊了,儘管可以嗇刻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現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夥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其中有一個,黑西裝裡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後,說:「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了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劃。她似乎不怕癢,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著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劃下去,說道:「哪,劃一道線──男女有別,啊!」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說給這班人聽,就顯著下流。

隔壁房間裡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著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撳著,低著頭小聲唱戲,旁邊有人伴奏。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崑曲嗎?」米先生也道:「聽著幽雅得很!」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臺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楊太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裡面起鬨罷了,他們崑曲研究會里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裡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幾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麼華什麼華,怎麼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裡一縮,然後湊到敦鳳跟前,濛濛地看著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裡,可是最起頭有她這個人的影兒,是八月十五晚上。」眾人都聽見了,鬨笑起來,搶著說:「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孃家的體面,不願讓米先生再往下聽,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兒也就來了。」

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面,回過頭來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說,「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米先生始終帶著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幾個孩子出現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乾淨,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裡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檯,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檔案高櫃,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歷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裡,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的鴉片煙雖然戒掉了,還搭著個煙鋪。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衩裡露出肉紫色的絨線袴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紮腳袴。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袴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麼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袴罷,一條袴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只好湊合著再說。」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從前的料子只有比現在的結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麼?」敦鳳道:「我那兒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麼?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著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著,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身來,背剪著手,看牆上的對聯。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玩。老太太問小孩:「怎麼不知道叫人哪!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子只是忸怩著。米先生心裡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老太太只管追問,連敦鳳也跟著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著發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網袋裡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麼?」敦鳳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別客氣了。我是真的不吃。」煙炕旁邊一張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敦鳳嘆道:「現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您這兒戶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有看見。定一份報,也就是為著看看戶口米戶口糖。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人管!咳,沒想到活到現在,來過這種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楊老太太道:「靈不靈呀?」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著玩,看他才五十塊錢。」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麼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後什麼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她欣欣然,彷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裡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在聽說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現在不能找他了,特別掛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在也難得聽見你說起算命了。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著,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只顧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臺的時候看了看鐘。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極細的長短針,噝噝唆唆走著,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著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有的。也有根據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說我同我丈夫合不來。我說:『那怎麼樣呢?』她說:『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這當不是笑話?家裡多少人勸著不中用,給她一說就好了?我說:『不行噯,我不能把他帶來。他不同我好,怎麼肯聽我的話呢?』她說:『那麼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可不是越說越離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麼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後來我就沒有再去。」

楊老太太聽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裡,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著。楊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們說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裡老王說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米先生道:「現在用人真難。」敦鳳道:「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你不知道,我情願少用個把人,不然,淨夠在牌桌旁邊站著,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衖堂的,寧可多貼他幾個錢。今天不知怎麼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菸去了──你看這是不是……?」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麼?」楊老太太道:「哪兒供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都是同衖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

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骨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著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著下角,兩人站著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著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彷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著他,想道:「股票公司裡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著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說話之間淨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著!現在不同了,男人就服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麼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麼苦,拖著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嘔得也不大來家了,什麼都落在我身上,怎麼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捲起畫幅,口中說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裡有一種溫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裡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幾時請老太太到我們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坐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僱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老太太口中答應著,心裡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兩個女人一塊兒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並排坐著,不知怎麼總顯得傻頭傻腦的。一男一女坐著,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說:「要是個不相干的人一塊兒坐著,的確有些不犯著。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麼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她想著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彷佛不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號配給麵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託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於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麼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說好,說裡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婚哪裡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著張報紙,上下一了,又一折,折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罷?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塊兒走。」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著,若是個知趣的,就該藉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完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麼揹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裡來眉來眼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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