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1 / 2)

小說:傳奇 作者:張愛玲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山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人倚在視窗,那枝枝椏椏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著一疊書,側著身子坐著,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後面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的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衝。他嘴裡銜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彷佛是盹著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上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著,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話。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髮,還沒乾,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髮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裡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她一上車就向他笑著點了個頭,向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回家去麼?」傳慶湊到她跟前,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噯。」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裡去掏皮夾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這學期選了什麼課?」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學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丹朱笑道:「你知道麼?我也選了這一課。」傳慶詫異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學生?」丹朱噗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慣有個女兒在那裡隨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還有一層,他在家裡跟我們玩笑慣了的,上了堂,也許我倚仗著是自己家裡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嘮叨。他又板不起臉來!結果我向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麼疑難的地方,絕對不開口。他這才答應了。」傳慶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麼?他做先生,不好麼?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丹朱道:「哪兒來的話?他對你特別的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生高。他常常誇你來著,說你就是有點懶。」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湊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話。讓人瞧見了,準得產生某種誤會。說閒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著他。在學校裡,誰都不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著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並不短少朋友。雖然她才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校花隊裡有了相當的地位。憑什麼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著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絨線緊身背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別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窗上揉擦著。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使他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

丹朱又說話了。他擰著眉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了一半,他又聽不仔細了。幸而他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為怪。末後她有一句話,他卻湊巧聽懂了。她低下頭去,只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了。她微笑著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於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記掉它罷。只當我沒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麼?」丹朱道:「為什麼?……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人。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裡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只是笑。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訴你那些話,決不是誇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裡太難受了──像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至於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麼認真!」

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麼?」傳慶搖搖頭。丹朱道:「我不知為什麼,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麼。」丹朱道:「我想是因為……因為我把你當做一個女孩子看待。」傳慶酸酸地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麼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只有你能夠守秘密。」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

兩人半晌都沒做聲。丹朱嘆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麼你不試著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你為什麼不邀我們上你家裡去打網球?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傳慶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煮鴉片煙。」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向著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裡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麼?我從來不哭的!」然而她終於悽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彷佛我沒有權利這麼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著你什麼!」

傳慶取過她手裡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麼?我還沒有買呢。你想可笑麼,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傳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著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唸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彷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麼?」傳慶笑道:「好!怎麼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麼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彷佛盹著了似的。前面站著的抱著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棕櫚樹沙沙地擦著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屋子裡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迴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裡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爺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麼?」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別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著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裡,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裡他憎厭言丹朱一般。寒天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

他終於因為憎惡劉媽的緣故,只求脫身,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後母。他父親聶介臣,汗衫外面罩著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後母蓬著頭,一身黑,面對面躺在煙鋪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傳慶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猜著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裡。

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煙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親道:「選了幾樣什麼?」傳慶道:「英文歷史,十九世紀英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蹺腳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後母笑道:「人家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家裡請個補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他父親道:「我可沒那個閒錢給他請家庭教師。還選了什麼?」傳慶道:「中國文學史。」他父親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他後母道:「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偷懶!」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傴僂著,一隻手握著鞋帶的尖端的小鐵管,在皮鞋上輕輕颳著。他父親在煙炕上翻過身來,捏著一卷報紙,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雙手,閒著沒事幹,就會糟蹋東西!」他後母道:「去,去,去罷!到那邊去燒幾個煙泡。」

傳慶坐到牆角里一隻小櫈上。就著矮茶几燒煙,他後母今天卻是特別的興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著嘴笑道:「傳慶,你在學校裡有女朋友沒有?」他父親道:「他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後母笑道:「傳慶,我問你,外面有人說,有個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來的,在那兒追求你。有這話沒有?」傳慶紅了臉,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著呢!哪兒就會看上了我?」他父親道:「誰說她看上你來著?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傳慶想道:「我的錢?我的錢?」

總有一天罷,錢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簽字。

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麼盼望著,並且他曾經提早練習過了,將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左一個,右一個,「聶傳慶,聶傳慶,聶傳慶」,英俊地,雄赳赳地,「聶傳慶,聶傳慶。」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劈手將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向他臉上拋去。為什麼?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著的恐懼。錢到了他手裡,他會發瘋似地胡花麼?這畏葸的陰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並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現在他爸爸見了他,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裡又有點害怕。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麼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我就頂恨他朝人瞪著眼看──見了就有氣!」傳慶這時候,手裡燒著煙,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著他父親。總有一天──那時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奇異的勝利!

煙簽上的鴉片淋到煙燈裡去。傳慶吃了一驚,只怕被他們瞧見了,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家二姑太太來了,一混就混了過去。他爸爸向他說道:「你趁早給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丈夫氣也沒有,讓人家笑你,你不難為情,我還難為情呢!」他後母道:「這孩子,什麼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著,還當我們虧待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

傳慶垂著頭出了房,迎面來了女客,他一閃閃在陰影裡,四顧無人,方才走進他自己的臥室,翻了一翻從學校裡帶回來的幾本書。他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忽然興起,一鼓作氣地打算做點功課。滿屋子霧騰騰的,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煙香。他生在這空氣裡,長在這空氣裡,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聞了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只想嘔。還是樓底下客室裡清淨點。他夾了書向下跑,滿心的煩躁。客室裡有著淡淡的太陽與灰塵。霽紅花瓶裡插著雞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鵑花,窗裡的言丹朱──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在一本破舊的『早潮』雜誌封裡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著:「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贈。」他的母親的名字是馮碧落。

他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彷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不大識字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唸的是什麼。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開點。」她取下肩上搭著的桌布,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傳慶道:「怎麼?要打牌?」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說著,又見打雜的進來換上一隻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傳慶只得收拾了課本,依舊回到樓上來。

他的臥室的角落裡堆著一隻大藤箱,裡面全是破爛的書。

他記得有一疊『早潮』雜誌在那兒。藤箱上面橫縛著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褪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突然,他想了起來,『早潮』雜誌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讓兩隻手夾在箱子裡,被箱子蓋緊緊壓著。頭垂著,頸骨彷佛折斷了似的。藍夾袍的領子直豎著,太陽光暖烘烘的從領圈裡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裡,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黑了。他一個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裡的天也跟著黑下去。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像夢裡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剎那間,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親。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著,俯著頭,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點白影子,至於那隱隱的眼與眉,那是像月亮裡的黑影。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馮碧落。

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裡等候一個人,一個訊息。她明知道訊息是不會來的。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

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鬱,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鏽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裡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裡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抬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才那一會兒,他彷佛是一箇舊式的攝影師,鑽在黑布裡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裡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湊上去,怔怔地吮著手背上的紅痕。

關於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到她丟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母挑撥著,他父親對他也不會這麼刻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麼?……親戚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他後母嫁到聶家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著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裡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衊,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它的僕人辯白著。於是傳慶有機會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訂親以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著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的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背地偷偷地計劃著。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裡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豔羨著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於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家挽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現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覆,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

然而此後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後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託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並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氣盛,不願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蒙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採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

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綉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製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成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裡,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裡亂極了。他遠遠看見言丹朱抱著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左偏,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攛掇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麼著?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佔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託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裡灩灩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裡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那麼,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後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臺。傳慶彷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著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麼?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秦德芬,張師賢……」一隻手撐在桌面上,一隻手悠閒地擎著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

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裡面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麼瞻前顧後──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麼?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麼?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並不是不知道他對於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麼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他能怪他的母親麼?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著,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

吃了一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並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裡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髮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地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許。子夜的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家裡的種種小誤會與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麼,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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