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爐香(下)(1 / 2)

小說:傳奇 作者:張愛玲

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這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沿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鄉下八十里圓周內略具身份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蹟,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後,免不了要情商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後的玫瑰》。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於藍。

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裡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託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

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氣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氣象清肅。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了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來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只是這幾位師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會說法文與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裡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了幾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

薇龍眼睜睜看著盧兆麟來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陽裡眯縫著眼,不知說些什麼。盧兆麟一面和她拉著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了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裡亮了一亮。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面吹,薇龍依稀聽得梁太太這樣說:「可憐的孩子,她難得有機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別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兒風頭。」說著,把他一引引到人叢裡,便不見了。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白條紋的大洋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裡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面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裡看人。

他看誰,薇龍也跟著看誰。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龍心裡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面板的白,與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種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些肅殺之氣;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據說她的宗譜極為複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種血液,中國的成分卻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

這會子薇龍只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覺得了,向這邊含笑打了個招呼,使手勢叫薇龍過來。薇龍丟了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了個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會的盛況。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地描摹給他聽,薇龍方得脫身,一逕來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著鼻子笑道:「謝謝我!」薇龍笑道:「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麼?真虧你了!」正說著,鐵柵門外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只見睨兒笑盈盈地攔著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是讓他大踏步衝了進來了。薇龍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麼?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後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頂不愛聽人說我長的像喬琪喬。我若生著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教的人,好終年蒙著面幕!」薇龍猛然記起,聽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裡面的詳情,又是「不可說,不可說」了。難怪吉婕諱莫如深。於是自悔失言,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

誰知吉婕雖然滿口地鄙薄喬琪喬,對於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的注意。過不了五分鐘,她握著嘴格格地笑了起來,悄悄的向薇龍道:「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了!」薇龍這一看,別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注意到盧兆麟的態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了。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了,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

薇龍忍不住一口氣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了,暗暗罵道:「這笨蟲!這笨蟲!男人都是這麼糊塗麼?」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袴袋裡,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裡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地送了過來。引得全體賓客連帶的注意了梁太太與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梁太太儘管富有涵養,也有點踧踖不安起來。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遠遠的向薇龍使了個眼色。薇龍向喬琪喬看看,梁太太便微微點了個頭。薇龍只得拋下了周吉婕,來敷衍喬琪喬。

她迎著他走去,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喬琪麼?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喬琪喬和她握了手之後,依然把手插在袴袋裡,站在那裡微笑著,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連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著我不順眼麼?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只管瞪著我!」喬琪喬道:「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永遠的紀念罷。」薇龍笑道:「你真會說笑話。這兒太陽曬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真的,你不能想像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裡,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裡,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了不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像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貼、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

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兒,薇龍噗嗤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誌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麼?」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

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聽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麼?」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擾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地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於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氣了。」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麼?你姑媽不准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裡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灑灑的,並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鬧熱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煙不知去向了。

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孃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

薇龍上了樓,只見姑母的浴室裡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淨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幾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嗤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

她喝了幾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兒有些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彷佛都很熟。」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兒了。」薇龍道:「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麼?」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唸書麼?」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唸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入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氣死了。薇龍你不知道,雜種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氣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氣。」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種人,我就吃了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物件全是些雜種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了個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這個年頭兒,誰是那麼個羅曼諦克的傻子?」

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範圍這麼窄!」吉婕道:「就為了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離開香港。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兒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問道:「後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後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後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氣得了不得,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麼壞,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兒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兩人在客廳裡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於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執意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裡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動了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龍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幾時笑來?」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鑑人,薇龍一瞧銀盾裡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

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麼了?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麼?」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寂寞。

晚餐後,薇龍回到臥室裡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摺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麼?」薇龍一面向浴室裡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聽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儘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傢俬,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捨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裡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點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裡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這一天,薇龍和梁太太同赴一個晚宴,座中佳賓濟濟,也有喬琪喬,也有司徒協。席散後,梁太太邀司徒協到她家裡來看看浴室牆上新砌的櫻桃紅玻璃磚;司徒協原是汕頭搪瓷業巨頭,她願意得到內行的批評。當下她領了薇龍,乘司徒協的汽車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傾盆大雨來。那時正是初夏,黃梅季節的開始。黑鬱郁的山坡子上,烏沉沉的風捲著白辣辣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把那雨點兒擠成車輪大的團兒,在汽車頭上的燈光的掃射中,像白繡球似的滾動。遍山的肥樹也彎著腰縮成一團,像綠繡球,跟在白繡球的後面滾。

三個人在汽車裡坐著,梁太太在正中;薇龍怕熱,把身子撲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著溼風,狂吹了一陣,人有些倦了,便把頭枕在臂彎裡。這姿勢,突然使她聯想到喬琪喬有這麼一個特別的習慣,他略為用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裡,靜靜的一會,然後抬起頭來笑道:「對了,想起來了!」那小孩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於母性愛的反應。她想去吻他的腦後的短頭髮,吻他的正經地用力思索著的臉,吻他的袖子手肘處弄皺了的地方;僅僅現在這樣回憶起來那可愛的姿勢,便有一種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泛上她的心頭,心裡熱著,手腳卻是冷的,打著寒戰。這冷冷的快樂的周流,抽搐著全身,緊一陣,又緩一陣;車窗外的風雨也是緊一陣,又緩一陣。

薇龍在這種狀態中,哪裡聽得見梁太太和司徒協的對話。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說時,把一隻玉腕直送到她臉上來,給她賞鑑那一隻三寸來闊的金剛石手鐲。

車廂裡沒有點燈,可是那鐲子的燦燦精光,卻把梁太太的紅指甲都照亮了。薇龍呵喲了一聲。梁太太道:「這是他送給我的。」又掉過臉去向司徒協撇撇嘴笑道:「沒看見這麼性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獻寶似的獻了出來!」薇龍託著梁太太的手,只管嘖嘖稱賞,不想喀啦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司徒協已經探過手來給她戴上了同樣的一隻金剛石鐲子,那過程的迅疾便和偵探出其不意地給犯人套上手銬一般。薇龍嚇了一跳,一時說不出話,只管把手去解那鐲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門榫的機括。她急了,便使勁去抹那鐲子,想把它硬褪下來。

司徒協連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龍小姐,你不能這樣不賞臉。你等等,你等等!我說來由給你聽。這東西有一對,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隻送了你姑媽,這一隻不給你給誰?送了你姑媽,將來也是你的,都是一樣。你別!你別!你不拿,暫時給姑媽收著也好。」薇龍道:「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長輩賞你的東西,拿著也不礙事,謝一聲就完了!」又輕輕踢了她一腳,湊在她耳朵邊上罵道:「說你沒見過世面,越發的小家子氣起來了!」薇龍忍住了氣,向司徒協笑道:「真是謝謝您了,可是我還是──」司徒協連連說道:「不必謝!不必謝!都是自己人。」說著,把她的手搖撼了幾下,便縮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說笑起來,薇龍岔不進嘴去,一時沒了主意。

汽車轉眼間已經到了梁宅,那雨越發下得翻山攪海。梁太太等沒有帶雨衣,只得由汽車伕撳著喇叭,叫傭人撐了傘趕下臺階來,一個一個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龍的鏤空白皮鞋,拖泥帶水,一邁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兒,薇龍一進門,便向樓上奔,梁太太叮囑道:「你去洗了腳,換了鞋,下來喝些白蘭地,不然仔細傷風。」薇龍口裡答應著,心裡想:「夜深陪你們喝酒,我可沒吃豹子膽!」她進了房,就把門鎖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門打發人下去,說她招了些涼,睡下了。接著就來了睨兒,蓬蓬的敲門,送了阿司匹靈來;薇龍藉著熱水龍頭的水響,只做不聽見。她這一間房,可以說是「自成一家」,連著一個單人的浴室,還有一個小陽臺。她上床之前,覺得房間裡太悶了,試著開了一扇玻璃門,幸而不是這一面的風,雨點兒濺得不太厲害。緊對著她的陽臺,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彷佛是那山嶺伸出舌頭舐著那陽臺呢。在黃梅雨中,滿山醉醺醺的樹木,發出一蓬一蓬的潮溼的青葉子味;芭蕉、梔子花、玉蘭花、香蕉樹、樟腦樹、菖蒲、鳳尾草、象牙紅、棕櫚、蘆葦、淡巴菰,生長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殺氣騰騰,吹進來的風也有些微微的腥氣。空氣裡水分過於濃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著小水珠兒。

薇龍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頭套上似乎隨時可以生出青苔來,她才洗過澡,這會兒恨不得再洗一個,洗掉那潮氣。在床上翻來覆去,煩躁得難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協的神色,果然有異;他始終對於她相當的注意,只是礙著梁太太,不曾有過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這一舉,顯然是已經和梁太太議妥了條件。無緣無故送她這樣一份厚禮?他不是那樣的人!想到這裡,她瞥見梳妝檯上那隻手鐲,是她脫了下來擱在那兒的,兀自在小檯燈底下熠熠放光。薇龍一骨碌坐了起來,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來罷!無論如何,我得想法子還給他,丟了可不是玩的。」她開了衣櫥,取出一隻小皮箱,把手鐲珍重藏起。那衣櫥是嵌在牆壁中的,裡面安著一排一排強烈的電燈泡,雨季中日夜照耀著,把衣服烘乾了,防止它們發黴。

薇龍這一開壁櫥,不由得回憶到今年春天,她初來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試穿新衣服,那時候的緊張的情緒,一晃就是三個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際場中,也小小的有了點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們所憧憬著的一切,都嘗試到了。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麼?如此看來,像今天的這一類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犧牲年輕的女孩子來籠絡司徒協,不見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龍作同樣的犧牲,也不見得限於這一次。唯一的推卻的方法是離開了這兒。

薇龍靠在櫥門上,眼看著陽臺上的雨,雨點兒打到水門汀地上,捉到了一點燈光,的溜溜地急轉,銀光直潑到尺來遠,像足尖舞者銀白色的舞裙。薇龍嘆了一口氣;三個月的工夫,她對於這裡的生活已經上了癮了。她要離開這兒,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他。一個有錢的,同時又合意的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單找一個有錢的罷,梁太太就是個榜樣。梁太太是個精明人,一個徹底的物質主義者;她做小姐的時候,獨排眾議,毅然嫁了一個年逾耳順的富人,專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經老了;她永遠不能填滿她心裡的饑荒。她需要愛──許多人的愛──但是她求愛的方法,在年輕人的眼光中看來是多麼可笑!薇龍不願意自己有一天變成這麼一個人。

這時候,她又想起喬琪來,經過了今天這一番波折,她在這心緒不寧的情形下,她覺得她和她心裡的喬琪一場掙扎,她已經精疲力盡了,無力再延長下去。她對愛認了輸。也許喬琪的追求她不過是一時高興;也許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誠意的表示的話,她一定會答應他。的確,在過去,喬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聰明瞭,他的人生觀太消極,他周圍的人沒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間,如同異邦人一般。幸而現在他還年輕,只要他的妻子愛他,並且相信他,他什麼事不能做?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可走。

薇龍的主張一變,第二次看見了喬琪的時候,自然辭色間流露了出來,喬琪立即覺得了。那天是一夥青年人到山頂去野宴;薇龍走累了,喬琪陪著她在道旁歇息著,約好了待會兒和大家在山頂上會齊。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還是陰陰的,山峰在白霧中冒出一點青頂兒。薇龍和喬琪坐在汽車道的邊緣上,腳懸在空中,往下看過去,在一片空白間,隱隱現出一帶山麓,有兩三個藍衣村婦,戴著寶塔頂的寬沿草帽,在那裡揀樹枝。薇龍有一種虛飄飄的不真實的感覺,再加上喬琪那一天也是特別的安靜老實,只悄悄的挨著她坐著,更覺恍恍惚惚,似乎在夢境中。薇龍穿著白袴子,赤銅色的襯衫,灑著綉綠圓點子,一色的包頭,被風吹得褪到了腦後,露出長長的微鬈的前劉海來。她把手拔著身下的草,緩緩地問道:「喬琪,你從來沒有作過未來的打算麼?」喬琪笑道:「怎麼沒有?譬如說:我打算來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話。」薇龍變了臉,還沒有說出話來,喬琪接下去說道:「我打算來看你,有要緊話和你說。我想知道你關於婚姻的意見。」

薇龍心裡一震。喬琪又道:「我是不預備結婚的。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薇龍,我把這種話開誠佈公地向你說,因為你是個好女孩子,你從來沒在我跟前耍過手段。薇龍,你太好了。你這樣為你姑母利用著,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時候,你想她還會留下你麼?薇龍,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樂。」說著,便俯下頭來吻她,薇龍木著臉,讓他吻著。喬琪低聲道:「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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