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1 / 2)

小說:傳奇 作者:張愛玲

她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財,將她墳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著頭、合著手,腳底下環繞著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在石頭的風裡,翻飛著白石的頭髮、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肉、乳白的肉凍子,冰涼的。是像電影裡看見的美滿的墳墓,芳草斜陽中獻花的人應當感到最美滿的悲哀。天使背後藏著個小小的碑,題著「愛女鄭川嫦之墓」。碑陰還有託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於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於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

全然不是這回事。的確,她是美麗的,她喜歡靜,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聲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肉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體上的臉龐卻偏於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與智慧,像「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實際上川嫦並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在姊妹中也輪不著她算美,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絕色的姊姊。鄭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從她父親起,鄭先生長得像廣告畫上喝樂口福抽香菸的標準上海青年紳士,圓臉、眉目開展、嘴角向上兜兜著,穿上短袴子就變了吃嬰兒藥片的小男孩,加上兩撇八字須就代表了即時進補的老太爺,鬍子一白就可以權充聖誕老人。

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裡泡著的孩屍。

鄭夫人自以為比他看上去還要年輕,時常得意地向人說:「我真怕跟他一塊兒出去──人家瞧著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當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鄭夫人領著俊俏的女兒們在喜慶集會里總是最出風頭的一群。雖然不懂英文,鄭夫人也會遙遙地隔著一間偌大的禮堂向那邊叫喊:「你們過來,蘭西!露西!莎麗!寶麗!」在家裡她們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底下還有三個是兒子,最小的兒子是一個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負擔重,鄭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債,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鄭先生究竟是個帶點名士派的人,看得開,有錢的時候在外面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裡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居多,因此家裡的兒女生之不已,生下來也還是一樣的疼。逢著手頭活便,不能說鄭先生不慷慨,要什麼給買什麼。在鴉片炕上躺著,孩子們一面給搥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裡的錢;要是不叫拿,她們就捏起拳頭一陣亂搥,搥得父親又是笑,又是叫喚:「噯喲,噯喲,打死了,這下子真打死了!」過年的時候他領著頭耍錢,做莊推牌九,不把兩百元換來的銅子兒輸光了不讓他歇手。然而玩笑歸玩笑,發起脾氣來他也是翻臉不認人的。

鄭先生是連演四十年的一出鬧劇,他夫人則是一出冗長的單調的悲劇。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麼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著痰盂而他偏要將痰吐到拖鞋裡。她總是仰著臉搖搖擺擺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淒冷地磕著瓜子──一個美麗蒼白的、絕望的婦人。

難怪鄭夫人灰心,她初嫁過來,家裡還富裕些的時候,她也會積下一點私房,可是鄭家的財政系統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東西,不知怎麼一卷就把她那點積蓄給卷得蕩然無餘。鄭夫人畢竟不脫婦人習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還要繼續地積,家事雖是亂麻一般,乘亂裡她也撈了點錢,這點錢就給了她無窮的煩惱,因為她丈夫是哄錢用的一等好手。

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裡打地鋪。客室裡稀稀朗朗幾件傢俱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裡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裡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裡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裡。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裡,第二年生了黴,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鬥。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

這都是背地裡。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她們不是不會敷衍。從小的劇烈的生活競爭把她們造成了能幹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言語遲慢,又有點脾氣,她是最小的一個女兒,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下面又有弟弟,佔去了爹孃的疼愛,因此她在家裡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對於她實在是再好沒有的嚴格的訓練。為門第所限,鄭家的女兒不能當女店員、女打字員,做「女結婚員」是她們唯一的出路。在家裡雖學不到什麼專門技術,能夠有個立腳地,卻非得有點本領不可。鄭川嫦可以說一下地就進了「新娘學校」。

可是在修飾方面她很少發展的餘地。她姊姊們對於美容學研究有素,她們異口同聲地斷定:「小妹適於學生派的打扮。小妹這一路的臉,頭髮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淨越好。難得有人配穿藍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藍布長衫頂俏皮。」

於是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姊們為了同時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姊姊們又說:「現在時行的這種紅黃色的絲襪,小妹穿了,一雙腿更顯胖,像德國香腸。還是穿短襪子登樣,或是赤腳。」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領口上雖綴著一些腐舊的青種羊皮,小妹穿著倒不難看,因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兩三寸手腕,穿著像個正在長高的小孩,天真可愛。

好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可是她不忙著找物件。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地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式的人。

等爹有錢……非得有很多的錢,多得滿了出來,才肯花在女兒的學費上……女兒的大學文憑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鄭先生也不忙著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經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傢俬鼓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

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袴子上溺了尿,也還說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

鄭夫人對於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著,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其他方面取得滿足。於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作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佔點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內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託了大小姐。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麻菇,以後,一個拉扯著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裡也很過得去。

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在隆重的宴會里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裡,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裡直接滑到盤子裡,叮噹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恨」是「不怎麼太喜歡」。川嫦對於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

他不但家裡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齊整乾淨,和她家裡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髮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著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

最開頭是她大姊請客跳舞,第二次是章雲藩還請,接著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裡。各方面已經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覺。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雲藩的醫院裡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若不是心疼這筆檢查費,早去照了,也不至於這些年來心上留著個疑影兒。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麼現成的藥水打兩針。以後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著求教別人了,現放著個姊夫。」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鄭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

過中秋節,章雲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隻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爭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著紅木炕幾,放了幾色鹹菜。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鄭先生笑嘻嘻的舉起筷子來讓章雲藩,道:「我們先吃罷,別等她了。」雲藩只得在冷盆裡夾了些菜吃著。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裡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後上樓。鄭夫人坐在床上,繃著臉,耷拉著眼皮子,一隻手扶著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著了滿墊著草紙的香菸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裡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連忙將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況且今天還來了人。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里頭的底細。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淨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雲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著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麼黑眉烏眼的,虧你怎麼見人來著?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只吹了一聲口哨,把家裡養的大狗喚了來,將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汙。

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隻,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著,乍看就彷佛是一塊舊的棕毛毯。

這裡端上了魚翅。鄭先生舉目一看,闔家大小,都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問趙媽道:「小少爺呢?」

趙媽拿眼看著太太,道:「奶媽抱到巷堂裡玩去了。」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帳!家裡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麼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隻皮蛋來給我下酒。」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鄭夫人叱道:「你聾了是不是?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鄭先生將小銀盃重重在桌面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後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衖堂裡去找孩子。他從後門才出去,奶媽卻抱著孩子從前門進來了。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來,隨便喂他兩口,應個景兒。不過是這麼回事。」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裡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下流坯子──你再捧著他,脫不了還是下流坯子。」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著鄭先生從後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譁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鄭先生便一迭連聲叫買餅乾去。

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奶媽道:「錢我先墊著?」鄭先生點頭道:「快去快去。盡嘮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著要的時候抓不著?」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裡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鄭夫人在裡面聽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

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作甚?上吐下瀉……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

章雲藩聽了這話,並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一面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著我們家庭裡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川嫦給章先生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哪一天不對她姊姊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唸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著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著,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佈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憐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盡著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兒女保護我!噯,我女兒愛我,我女婿愛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覺胸頭飽悶,便揉著胸脯子道:「不知怎麼的,心口絞得慌。」鄭夫人道:「別吃了,喝口熱茶罷。」川嫦道:「我到沙發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門那邊的客廳裡坐下。這邊鄭夫人悲悲切切傾心吐膽訴說個不完,雲藩道:「伯母別儘自傷心了,身體經不住。也要勉強吃點什麼才好。」鄭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嚐了一嘗,蹙著眉道:「太膩了,還是替我下碗麵來罷。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罷。」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來,鄭夫人一頭吃,一頭說,面冷了,又叫拿去熱,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雲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廳裡,只要對點開水就行了。」趁勢走到客廳裡。

客廳裡電燈上的瓷罩子讓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夠不開燈的時候總避免開燈。屋裡暗沉沉地,但見川嫦扭著身子伏在沙發扶手上。蓬鬆的長髮,揹著燈光,邊緣上飛著一重輕暖的金毛衣子。定著一雙大眼睛,像雲裡霧裡似的,微微發亮。雲藩笑道:「還有點不舒服嗎?」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雲藩見她並不捻上燈,心中納罕。兩人暗中相對畢竟不便,只得抱著胳膊立在門洞子裡射進的燈光裡。川嫦正迎著光,他看清楚她穿著一件蔥白素綢長袍,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著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緻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說話。」雲藩笑道:「剛才我問你好了些沒有,再問下去,就像個醫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離本行。」川嫦笑了。趙媽拎著烏黑的水壺進來沖茶,川嫦便在高腳玻璃盆裡抓了一把糖,放在雲藩面前道:「吃糖。」鄭家的房門向來是四通八達開著的,奶媽抱著孩子從前面踱了進來,就在沙發四周繞了兩圈。鄭夫人在隔壁房裡吃麵,便回過頭來盯眼望著,向川嫦道:「別給他糖吃,引得他越發沒規沒矩,來了客就串來串去的討人嫌!」

奶媽站不住腳,只得把孩子抱到後面去,走過餐室,鄭夫人見那孩子一隻手捏著滿滿一把小餅乾,嘴裡卻啃著梨,便叫了起來道:「是誰給他的梨?樓上那一籃子梨是姑太太家裡的節禮,我還要拿它送人呢!動不得的。誰給他拿的?」下人們不敢答應。鄭夫人放下筷子,一路問上樓去。

這裡川嫦搭訕著站起來,雲藩以為她去開電燈,她卻去開了無線電。因為沒有適當的茶几,這無線電是擱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動收音機的撲落,雲藩便跟了過去,坐在近邊的一張沙發上,笑道:「我頂喜歡無線電的光。這點兒光總是跟音樂在一起的。」川嫦把無線電轉得輕輕的,輕輕地道:「我別的沒有什麼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夠開著無線電睡覺。」雲藩笑道:「那彷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們家裡就辦不到。誰都不用想一個人享點清福。」雲藩道:「那也許。家裡人多,免不了總要亂一點。」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頭去,嘆了一口氣道:「我爹其實不過是小孩子脾氣。我娘也有她為難的地方。其實我們家也還真虧了我娘,就是她身體不行,照應不過來。」雲藩聽她無緣無故替她父母辯護著,就彷佛他對他們表示不滿受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話,並沒有這層意思。兩人一時都沉默起來。

忽然聽見後門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川嫦似乎也覺得客堂裡沒點燈,有點不合適,站起來開燈。那電燈開關恰巧在雲藩的椅子背後,她立在他緊跟前,不過一剎那的工夫,她長袍的下襬罩在他腳背上,隨即就移開了。她這件旗袍製得特別的長,早已不入時了,都是因為雲藩向她姊夫說過:他喜歡女人的旗袍長過腳踝,出國的時候正時行著,今年回國來,卻看不見了。他到現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裡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感想,腳背上彷佛老是蠕蠕羅羅飄著她的旗袍角。

她這件衣服,想必是舊的,既長,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極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著三歲的女兒走進來,和雲藩招呼過了。那一年秋暑,陰曆八月了她姊夫還穿著花綢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來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可不是,我說他瞧著年輕了二十五歲!」她姊夫笑著牽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說話說個不斷,像挑著銅匠擔子,擔子上掛著喋塔喋塔的鐵片,走到哪兒都帶著她自己的單調的熱鬧。雲藩自己用不著開口,不至於擔心說錯了話,可同時又願意多聽川嫦說兩句話,沒機會聽到,很有點失望。川嫦也有類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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