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逃難的人們還是不斷地透過克拉斯諾頓。城市上空一直滯留著烏雲般的塵埃。人們的衣服上、花草上、以及牛蒡和南瓜的葉子上,都蓋著一層骯髒的黑褐色的塵土。

在公園後面的鐵路支線上,列車轟隆轟隆地來回行駛,從一個個礦井裡收集還可以運走的裝置。可以聽到機車的呼哧聲、汽笛聲和扳道員的喇叭聲。從過道口那邊傳來激動的人聲、無數的腳踏著塵土的沙沙聲、汽車的嗚嗚聲和炮架的輪子經過墊板時的隆隆聲——這是軍隊在繼續撤退。從小丘背後這個或那個方向,不時傳來遠處轟轟的排炮聲,彷彿在這些小丘後面的無垠的大草原上,有人在滾動著一隻其大無比、高及天際的空桶。

在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兩層磚砌建築物外面,在通到公園大門為止的寬闊的大街上,還停著一輛卡車。一群男男女女從敞著的大門裡把公司剩下的最後一批財產搬出來,裝上卡車。

大夥在幹活的時候鎮靜、迅速、肅靜無聲。他們的憂心忡忡的臉上和因為拖重東西而腫脹的手上,都是汗水和汙垢。略靠旁邊一點,就在公司的窗下,有一對青年男女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地談話,顯然,不管是這輛卡車,是這些滿身汗水的骯髒的人,還是周圍發生的一切,對他們說來都不會而且不可能比他們談話的題材更為重要。

姑娘穿著粉紅上衣,光腳穿著黃皮鞋。她生得高大、豐滿,淺黃色頭髮。深色的、發出暗淡光輝的、杏仁般的眼睛略微有點斜視。由於她有點斜視,她抬起秀麗的頭望著青年的時候,像緞子般光滑的、雪白豐滿的脖子就微歪著。

青年生得個子瘦長,四肢不勻稱,背有點兒駝。洗舊了的斜領藍襯衫的袖子,對他的長胳膊已經嫌短;腰裡束著一根窄皮帶;棕色條紋的灰色褲子也略微嫌短;光腳穿著便鞋。長長的深色的直頭髮不肯聽話,在他說話的時候總要垂到他的額上和耳朵上,他得常常把頭猛地一甩,把頭髮甩到後面去。他的蒼白的臉屬於幾乎曬不黑的型別。而且他還非常怕羞。但是他面部的表情裡卻寒有無限的天生的優默,同時還蘊藏著似乎馬上就要發出閃光的靈感,這激動著那個姑娘,使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臉。

他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聽他們或是注意他們。但是的確有人在注意他們。

在大街斜對過的一所標準式房屋的大門附近,停著一輛老式的、車輪很高的黑色小汽車。汽車已經磨損得很厲害,有的地方變成紅色,有的地方被磨擦得發出白鐵的閃光,它好像是福音書裡的駱駝,因為要穿過針眼而擦破了兩肋。這是蘇聯汽車製造工業的第一批產品,俗稱“迦濟克”①,現在到處都已經被淘汰了。

是的,這是“迦濟克”——這種汽車曾經在頓河和哈薩克的草原上,在北方的凍土帶馳騁過幾千幾萬公里;它們幾乎是沿著羊腸小徑攀登高加索和帕米爾的叢山,它們深入到阿爾泰山和錫霍特-阿林山脈的原始森林;它們為第聶伯河水壩、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以及馬格尼託哥爾斯克冶金廠的建設工程出過力;它們載送朱赫諾夫斯基和他的同伴們到北方機場去營救諾皮列的探險隊②;它們穿過暴風雪和冰群,沿著阿穆爾河的冰道開去支援共青城的第一批建設者。總之,這種“迦濟克”曾鼓足力量,竭盡全力地揹負起協助完成整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任,它們盡了力,變得陳舊了,就讓位給更為完善的汽車,也就是它們盡力幫助建成的那些工廠的產品——①“迦濟克”是“迦茲”的愛稱。“迦茲”是“高爾基汽車廠”的縮寫,這裡是指汽車牌子。

②諾皮列(1885年生),義大利飛艇設計師和極地探險家,一九二八年乘“義大利”號飛艇赴北極探險失事。蘇聯破冰船“克拉辛”號參加了營救該艇上全體人員的工作。

停在標準式房屋外面的那輛“迦濟克”是一輛轎車。車內後座腳下放著一隻沉重的長木箱;在座位和木箱的橫頭,摞著兩隻手提箱;箱子上面放著兩隻塞得滿滿的背囊,一直頂到車篷;靠著背囊放著兩支裝了彈盤的什帕金式衝鋒槍,旁邊還放著一疊彈盤。在剩下的空座位上,坐著一個面貌端正、淺黃頭髮、面板被曬黑的婦人。她穿的那件質地結實的旅行衣,因為長期日曬雨淋而說不出是什麼顏色。她的退已經沒有地方好放,只好交疊著,勉強塞在木箱和車門中間。

這個婦人老是不安地從車門上早已沒有玻璃的通風窗裡朝外望,一會兒望望標準式房屋的臺階,一會兒望望在公司外面裝車的卡車那邊。她顯然是在等人,而且已經等了好久,她因為那些裝車的人會看到這輛孤零零的轎車和車子裡面她這個婦人而感到不快。不安的神情像陰影似的在她的線條端正的臉上掠過,後來她又仰靠在座位上,從車門的窗洞裡沉思地注視著在公司窗下交談的那對青年男女。她臉上的線條漸漸變得柔和了,在她的灰眼睛裡和她的堅毅的、稜角分明的嘴唇上,不覺都露出了一絲善良而感傷的笑意。

這婦人大約三十來歲;她不知道,當她望著那對青年男女時在她臉上流露出來的這種善意的惋惜和惆悵,只是表示她已經三十歲了,她不能再像他們那樣了。

那對青年男女不顧四周和整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正在互相傾吐愛慕。他們不能不這樣做,因為他們就要分離了。但是他們傾吐愛慕的方式是少年時代獨有的,那就是說,他們什麼話都談,唯獨不談愛情。

“萬尼亞①,你來了,我真高興,我心裡好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微歪著頭,閃爍的、時時放出光輝的眼睛望著他,說。在他眼裡,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微歪的頭更可愛的東西了。

“我還以為我們要走了,我就此看不到你了……”——①萬尼亞是伊萬的小名。

“你可明白,這幾天我為什麼不來嗎?”他用微啞的低音問道,一雙近視眼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她。這雙眼睛裡蘊藏著的靈感,好像灰燼底下的煤火似的,馬上就要發出閃光。“不,我知道,你一切都會了解……三天前我就該走了。我已經什麼都準備好了,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來向你告別,可是共青團區委會突然把我找去。他們剛剛接到這個撤退的命令,一切就弄得亂七八糟了。我那個專修班撤退了,我卻留了下來,使我很傷腦筋。同學們都來找我幫忙,我自己也知道應該幫忙……今天奧列格叫我搭他們的馬車去卡緬斯克,——我們是好朋友,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覺得不好意思走……”

“你可知道,我心裡彷彿一塊石頭落了地。”她說,她的發出暗淡光輝的眼睛一直望著他。

“老實說,我心裡也很高興:我想,我還可以看到她好多好多次。可是哪有這樣的好事!”他低聲說,他的目光戀戀不捨地盯著她的眼睛,他完全被她的略帶紅暈的臉、豐腴的脖子、以及在粉紅上衣底下可以感覺得到的整個豐滿的身體所發出的那股爇烈溫存的暖意俘虜了。“你能想象得出嗎?伏羅希洛夫學校、高爾基學校、列寧俱樂部、兒童醫院——全都要我負責!幸虧我有一個好幫手:若拉-阿魯秋仰茨。你記得嗎?是我們學校裡的。真是個好樣的小夥子!他自告奮勇來幫忙。我們已經不記得我們什麼時候睡過覺。白天黑夜兩條退不得閒:找大車啦,找汽車啦,裝東西啦,找飼料啦,這兒不知道哪個車胎爆了,那兒的馬車又得送到打鐵房去修理。簡直搞得你暈頭轉向!……但是,我當然知道你沒有走。我是聽我父親說的。”他帶著羞怯的微笑說,“昨天夜裡我走過你們的家,我的心都要停了!我想,去敲下門怎麼樣?”他笑了起來,“後來我記起了你的父親。不行,我心裡想,萬尼亞,忍耐一下吧……”

“你可知道,我心裡簡直像一塊石頭……”她又要說了。

但是他說得正在興頭上,沒有讓她說下去:“說實話,今天我已經決定什麼都不管了。我想,她要走了!我要看不到她了!你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嗎?原來有一個保育院——就是去年為收容孤兒在‘八家宅’組織起來的那一個——還沒有撤退。保育院主任就住在我們隔壁,她直接來找我,差點要哭了:‘捷姆奴霍夫同志,幫幫忙吧。哪怕能透過團委弄到交通工具也好。’我說:‘團委已經走了,你去找人民教育處吧。’她說:‘我這幾天一直和他們保持著聯絡,他們答應馬上可以把我們送走,可是今天早上我跑去一看,他們自己都沒有交通工具。我再這麼四面一跑,連人民教育處也不見了……’我說:‘沒有交通工具,它能到哪兒去呢?’她說:‘我不知道,不知怎麼就沒影兒了……’人民教育處沒影兒了!”萬尼亞突然非常高興地大笑起來,他的不聽話的長長的直頭髮都落到了額上和耳朵上,但是他立刻猛地把頭一甩,把頭髮甩回去。“這些人真妙!”他笑著說。“嗨,我心裡想:萬尼亞,你的事情不妙!你要像看不到自己的耳朵那樣看不到克拉娃①了。你能想象嗎?我和若拉著手去辦這件事,居然弄到了五輛大車!你知道是從哪裡弄來的?從軍人那裡。主任和我們告別的時候,眼淚幾乎把我們全身都弄溼了。你以為這就完了嗎?我對若拉說:‘你快回去把東西收拾收拾,我也去收拾一下。’後來我暗示他,我還要到一個地方去一下,我說,你等一會兒來找我,要是我不在,你就等我一下,總之,我向他暗示了這個意思……我剛整理好東西,你知道是誰衝進來了?是托里亞-奧爾洛夫,你認識他嗎?他還有個外號叫“雷響’……”——①克拉娃是克拉芙萁雅的小名。

“我心裡簡直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克拉娃終於打斷他的滔滔不絕的話頭,拚命壓低聲音說,她的眼睛裡放出爇烈的光輝,“我真擔心你不會來了。要知道,我又不能去找你。”她用非常柔和的低音說。

“那是為什麼呢?”他問,突然對這種想法感到驚奇。

“啊,你怎麼不明白?”她忸怩起來,“叫我對父親怎麼說呢?”

在這次談話中,恐怕她至多也只能說到這裡:最後要讓他懂得,他們的關係不是普普通通的關係,這裡面存在著秘密。她無論如何應該向他提醒這一點,如果他自己不願意談的話。

他沉默起來,朝她看了一眼。這一看,使她的整個大臉、她的豐腴的白脖頸直到粉紅上衣領口露出的胸口,突然都變得跟這件上衣一樣顏色了。

“不,你不要以為他不喜歡你。”她閃動著杏仁似的、略微斜視的眼睛,急急地說,“他不知說過多少次:‘這個捷姆奴霍夫很聰明……’你知道,”這時她的聲音又變成柔和的、迷人的低音,“你要是願意,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

這種突然產生的可以跟心愛的姑娘一同撤退的可能,是他的頭腦裡不曾想過的。這種可能的誘惑力非常大,使他不禁茫然失措了,他望了望她,尷尬地笑了一笑。忽然他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心不在焉地順著街道望過去。他背對公園站著,這條通向南方的長街,被迎面射來的炎爇的陽光照射著,整個都展現在他面前。在遠處通第二過道口的斜坡那裡,街道彷彿到了盡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顯現出草原上一些藍色的丘陵,丘陵後面不斷騰起遠方大火的煙霧。但是這一切他都看不見,因為他的眼睛近視得厲害。他只聽到隆隆的炮聲、公園後面機車的鳴笛聲以及從小就熟悉的扳道員的號聲,在草原的天空下,這種聲音聽起來是非常的清脆明晰,充滿和平的意味。

“我的東西都沒有帶,克拉娃,”他發愁地、慌亂地說,一面攤開雙手,好像要讓人家看看他的披散著深亞麻色長髮的、光著的頭,看他的這件洗舊了的、袖子嫌短的充緞襯衫,這條穿舊了的、嫌短的棕色條紋褲子和光腳上穿的便鞋。“我連眼鏡都沒有拿,連你都看不清楚。”他悶悶地開玩笑說。

“我們去問問爸爸,再乘車子去拿你的東西。”她爇情地低聲說。她歪著頭望著他,甚至動了一下要去握他的手,但是沒有敢握。

正巧在這時候,克拉娃的父親戴著便帽,穿著灰色舊上裝和皮靴,提著兩隻箱子,滿臉大汗地從卡車後面走出來。他打量著有什麼地方可以放他的箱子,可是卡車已經裝得滿滿的。

“來,柯瓦遼夫同志,我來放。”站在卡車上的包裹和箱子中間的一個工作人員說,接著,他屈下一膝,一隻手撐著車沿,把箱子一隻一隻地接了過去。

這時候,萬尼亞的父親也是繞過卡車,走了過來。他的曬黑的、青筋暴露的、瘦削的雙手捧著一包好像是從洗衣房取出來的東西,裡面大概是床單。他捧著這包東西非常吃力:他伸直胳膊捧著這包東西,艱難地拖著發軟的長退,腳底在地面上擦著。他的拉長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汗珠,甚至曬黑的面板都變得蒼白起來。在這張瘦削疲憊的臉上,那雙嚴厲得令人痛苦的、發出不健康光輝的、顏色很淡的眼睛,顯得特別惹人注意。

萬尼亞的父親,亞力山大-費奧多羅維奇-捷姆奴霍夫,在公司裡當看門人;而克拉娃的父親柯瓦遼夫,管理處的總務主任,正是他的頂頭上司。

柯瓦遼夫像大多數總務主任一樣,在平時,他們心平氣和地承受著人們的憤懣、嘲笑和蔑視的重擔,只是由於他們個別不誠實的同行損害了別人,人家就把怨氣發洩到全體總務主任的頭上。像柯瓦遼夫這樣的總務主任,到了困難時刻就顯示出,世上真正的總務主任是什麼樣的。

最近幾天裡,自從他接到經理的命令要運走公司的財產那一刻起,他就不顧同事們的懇求和埋怨,不顧一部分上級的阿諛的友好表示(這些上級在平時對他並不見得比對前廳裡荷蘭式火爐旁邊的掃帚更為注意),不顧這一切,他仍舊像平時一樣沉著、穩妥、迅速地把哪怕有一點點價值的東西都包裝起來,裝車運走。今天凌晨,他接到公司負責疏散工作的特派員的命令,要他刻不容緩地毀掉不能運走的檔案,並且趕緊向東方撤退。

但是,接到這個命令之後,柯瓦遼夫依然沉著而迅速地先把特派員本人和他的財物送走,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也不知透過什麼方法弄來了各種各樣的運輸工具,繼續把公司裡剩下來的財產運走,因為他的良心不許他不這樣做。他最害怕的是,即使在這個悲痛的日子,人家也會像平時那樣責難他,說他首先為自己打算,因此他毅然決定帶家屬乘最後一輛車子離開。他總算為自己保留了一輛撤退時用的車子。

可是公司看門的捷姆奴霍夫老頭,卻因為年老多病,根本不準備走,而且也走不了。幾天前,他像所有不能離去的職員一樣,拿到了附有兩星期退職金的解僱書。這表示他和公司的一切關係都結束了。但是這幾天來,他還是白天黑夜地拖著因為風溼而殘廢的退,幫助柯瓦遼夫把公司的財產打包、裝車、運送出去,因為老頭一向是把公司的財產看得跟自己的財產一樣。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