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謝遼薩-邱列寧、他的朋友維佳-魯基揚慶柯、他的姐姐娜佳以及老助理護士魯莎,在幾個小時裡就給七十多個傷員在城裡各區找到了住處。不過還是有四十來個傷員無處安排:謝遼薩和娜佳、魯莎大嬸、維佳,還有那些給他們出力的人,都不知道還可以向什麼人提出這個請求,同時也不願意使整個事業冒著失敗的危險。

這一天是個很奇怪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只有夢裡才有。部隊穿過城裡在遠處大路上行進的聲音和草原上的戰鬥聲,昨天就都停止了。城裡和四周整個草原上,都是異樣地寂靜。大家都以為德國人眼看就要進城,但是德國人沒有來。機關和商店的門都開著,裡面空蕩蕩,誰也不走進去。各個工廠裡都寂靜無聲,也是空空蕩蕩。炸掉的礦井上面還冒著細煙。城裡沒有政權,沒有民警,沒有交易,沒有勞動——什麼都沒有。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然有一個單身婦人跑到自來水龍頭跟前或是井邊取水,或是跑進菜園去摘兩三條黃瓜,隨後重又是靜悄悄的,又是闃無人跡。家家戶戶的煙囪都不再冒煙,誰家也不做飯了。狗也不叫,因為沒有外人來驚擾它們的安寧。只是偶爾有隻貓兒跑過街道,接著又是一片冷落景象。

傷員們是在七月十九日夜裡分別安排到各家去的,但是謝遼薩和維佳已經不參加這件工作了。這一夜,他們把“乾草場”倉庫裡的燃燒瓶搬到“上海”來,埋在峽谷裡的灌木叢下,每人在自家的菜園裡還埋了幾瓶,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用起來湊手。

德國人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黎明時分謝遼薩就出了城,到了草原上。太陽在粉裡帶灰的霧靄後面升起,又大又圓,對著它看都不晃眼。過了一會,它的邊緣從霧靄裡露出來,熔化了,光芒四射,整個草原上突然有千萬滴露珠閃耀起來,絢爛瑰麗,色彩各異,各處聳立著的圓錐形矸石堆,也被染成玫瑰色。萬物甦醒了,在四周閃著光輝。謝遼薩感到自己渾身輕快,就像是一隻跳躍的小皮球。

沿鐵路支線,有一條平時交通頻繁的大道,兩者之間的距離時遠時近。兩條路都鋪在高地上,高地兩旁伸延出幾座中間隔著峽谷的小山,地勢漸漸低坦,同草原合在一起。小山上面和它們中間的淺谷裡,叢生著茂密的小樹林和灌木林。

整個這一帶就叫做上杜望納雅林子。

一出來就開始灼人的太陽,很快升到草原上空。謝遼薩縱目四望,全城的景色幾乎盡收眼底。房屋在丘陵上和窪地裡分佈得很不均勻,這裡一堆,那裡一簇,大部分都靠近地面裝置很顯眼的礦井或是圍繞著區執行委員會大廈和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小山上的樹冠在陽光下顯得翠綠欲滴,但是在樹木蒼鬱的谷底,還是一片清晨陰涼的樹蔭。鐵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到遠方漸漸並在一塊,然後消失在遠處的小丘後面。在這小丘後面,正有一圈圈白色的輕煙悠然地冉冉升向天空,——那邊是上杜望納雅車站。

在這個小丘頂上,在那條大路似乎要到盡頭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它迎面而來,很快地伸延成一條窄窄的黑帶,幾秒鐘後,這條帶子離開了地平線,——一個深色的、細長而綿密的東西,從老遠的地方朝著謝遼薩飛快地衝過來,後面揚起一條紅色的錐形的塵土。謝遼薩還沒能看清楚這是什麼,可是根據充滿草原的軋軋聲,他已經明白這是摩托車隊在疾駛。

謝遼薩鑽進大路下面的樹叢裡,伏在那裡守候著。不到一刻鐘,摩托的軋軋聲愈來愈響,已經充滿了四周的空間。有二十多個乘摩托車的德國自動槍手在謝遼薩身邊馳過,他只能看見他們的上半身。他們穿著普通的土灰色德國軍服,戴著船形帽,但是眼睛、前額和鼻子上部都被突出的巨大的黑眼鏡遮住,使突然在頓涅茨草原這兒出現的這批人的外貌顯得非常古怪。

他們到了近郊的小房子旁邊,煞住車,跳下來,往四下分散;有三、四個人留在車旁。但是過了不到十分鐘,所有的摩托車兵又一個接著一個地上了車,向城裡馳去。

摩托車兵到了窪地的屋後,謝遼薩就看不見他們了。但是他知道,如果他們是向城中心的公園馳去,他們免不了要經過從這裡看得很清楚的第二過道口後面路上的高坡,所以謝遼薩就開始注視著那邊。有四、五個摩托車兵以扇形佇列馳上這個高坡,但是他們並不往公園那邊去,而是轉向小丘上的那片房屋——區執委會大廈和“瘋老爺”的房子也在那邊。幾分鐘後,那幾個摩托車兵又回到過道口,這時謝遼薩又看見整個車隊在近郊的房屋中間穿過,折回上杜望納雅。謝遼薩貼在灌木叢裡的地面上,等車隊從他旁邊馳過,他才抬起頭來。

他爬上了一個樹木和灌木叢生的小山。這個小山伸向上杜望鈉雅,從這裡可以看到全區。他在這裡的樹底下躺了好幾個鐘頭。在天空移動的太陽,一再照在謝遼薩身上,並且開始曬得他只好繞著圈兒爬,躲到有陰影的地方去。

蜜蜂和山蜂在灌木叢裡嗡嗡地叫著,在夏天遲開的花朵上採集七月的花蜜和蚜蟲在樹葉背後排出的透明的粘液。樹葉和青草散發出清新的氣息。這兒的草長得非常茂密,但是整片草原上的草已經被曬得蔫萎。有時微風一起,樹葉就簌簌作聲。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小朵小朵的鬈曲的綿雲被太陽照耀得光彩奪目。

一陣難以剋制的倦意使謝遼薩四肢乏力,心裡迷糊,使他有時竟忘記他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童年那種平靜純潔的感受頻頻來到他的記憶中,那時他也是這樣閉起眼睛,躺在草原裡的草上,太陽也是這樣曬在他的身上,蜜蜂和山蜂也是這樣在四周嗡嗡地叫著,空氣中也是這樣散發著曬爇的草的氣味,世界顯得這樣可親、澄淨和永恆。可是他耳畔似乎又聽見摩托車的軋軋聲,在藍天的背景上他似乎又看到這些戴著大得出奇的眼鏡的摩托車兵,他忽然明白,童年的平靜純潔的感受,兒時的這些無比的幸福的瞬息,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時他一會兒心裡又苦又甜地緊揪著,一會兒整個身心又充溢著在他血液裡沸騰的、強烈的戰鬥的渴望。

太陽已經西斜,這時從遠處的小丘後面又向大路射出一支深色的長箭,地平線上頓時塵土漫天。這又是摩托車兵,人數很多,隊伍長得沒有盡頭。他們後面是卡車,是成百上千輛卡車組成的縱隊,在縱隊與縱隊之間是指揮官乘的小汽車。卡車從小丘背後不斷地開出來,好像一條鱗皮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的綠色巨蟒,不斷從地平線上蜿蜒地游出來,它的頭離謝遼薩躺的地方已經不遠,可是尾巴還看不見。塵埃滾滾,籠罩著公路上空,摩托的吼聲似乎填滿了天地之間的全部空間。

德國人在開進克拉斯諾頓。謝遼薩是第一個看見他們的人。

他用貓兒般靈活的動作,又像是爬,又像是跳,又像飛躍似的越過那條大道,再越過鐵路,奔到下面的峽谷裡,這就到了高地的另一面。待在那裡,在鐵路路堤後面行進的德軍縱隊就看不見他。

謝遼薩想出這一著,是為了趕在德國人前面進城,在城裡佔據一個最便於-望的地點——市立公園裡面高爾基學校的屋頂上。

他穿過一個廢井旁邊的空地,奔到公園後面俗稱“木頭街”的那條街的後身。這條街跟城市隔離,一直保持舊觀。

可是他在這裡看到的事使他十分震驚,使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正挨著“木頭街”後身住戶的小花園的柵欄,毫無聲息地溜過去,不料卻在一個小花園裡看到了前天夜裡命運使他在草原裡的卡車上碰到的那個姑娘。

在槐樹底下的草地上,鋪著一條深色條紋毛毯,那姑娘就躺在上面,頭底下墊著枕頭,離謝遼薩大約五、六步,側面對著他,曬黑的退交疊著,腳上穿著便鞋。她不管周圍發生什麼事,自管看她的書。一條亞麻色的、發著金光的大辮子安靜自如地拖在枕頭上,把她的曬黑的臉襯托得更黑。她的睫毛是深色的,飽滿的上唇自尊地微微撅起。是的,成千輛卡車——大隊德軍人馬——正在向克拉斯諾頓城推進,他們的摩托的吼聲和汽油的臭味充滿了草原和天空之間的整個空間,而這位姑娘卻在小花園裡躺在一條毛毯上,曬黑的、覆著柔毛的手裡捧著一本書在讀。

謝遼薩屏住從他胸口呼哧呼哧地衝出來的呼吸,兩手抓住柵欄,對著這個姑娘望了好一會,感到迷惘而又幸福。在有史以來一個最可怕的日子裡,在這個捧著一本開啟的書躺在花園裡的姑娘身上,有著一種像生活本身一樣淳樸而美好的東西。

謝遼薩懷著不顧一切的勇氣跳過柵欄,站在姑娘腳旁。她放下書本,她的圍著深色睫毛的眼睛凝視著謝遼薩,露出平靜的、又驚又喜的神氣。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把年輕人從別洛沃德斯克區接回克拉斯諾頓的那天夜裡,鮑爾茨全家——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本人、她的丈夫、大女兒華麗雅和十二歲的小女兒劉霞——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去睡。

供給城市照明的發電站從十七日起已經停工。他們點著煤油燈,圍著桌子面對面地坐著,好像在作客。他們交換的新聞雖不復雜,但是非常可怕,因此在籠罩著家裡、街上和整個城市的寂靜中,不能大聲談論這些訊息。要離開這裡已經太晚。留在這裡又很可怕。他們全家,甚至劉霞——小姑娘的頭髮跟姐姐一樣,是金色的,不過顏色較淺,蒼白的小臉上長著一雙嚴肅的大眼睛,——都感到已經發生了一件無法挽救的禍事,他們的頭腦還無法瞭解這場災禍的規模。

父親的樣子很可憐。他不住轉動著用廉價菸葉捲成的香菸,怞著。孩子們已經難以想象,父親曾經是力量的化身,家庭的支柱和保護者。他坐在那裡,又瘦又小。他的目力一向很差,近幾年來簡直是喪失了視力,備課都很困難。他跟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都是教文學的,學生的作業常常由妻子代他改。在油燈下他什麼都看不見,他那雙眼眶有點像埃及人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瞪著。

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習慣了的、從小就熟悉的,但是一切又都變了樣。鋪著花臺布的飯桌、華麗雅每天練習彈奏短曲的鋼琴、玻璃櫥門裡對稱地擺著樸素而雅緻的杯盤的食櫥、放著書的書架——這一切都像平時一樣,但一切又都是陌生的。華麗雅的許多崇拜者都說,鮑爾茨家裡既舒服又富有浪漫氣息,華麗雅也知道,是她這個住在這所房子裡的姑娘,使圍繞她的一切變得富有浪漫氣息的。現在呢,這一切彷彿是赤裸裸的一般擺在她面前。

他們怕熄掉燈,怕散開後各自躺在床上單獨面對著自己的思想和感觸。所以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到天亮,只有鐘聲滴答地響著。直到聽見鄰人在他們家斜對面的水塔前面開啟龍頭取水,他們才熄了燈,把百葉窗開啟。華麗雅故意弄出許多響聲,然後脫掉衣服,連頭鑽進被窩,很快就睡著了。劉霞也睡著了。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和丈夫卻一直沒有去睡。

父親和母親在餐室裡擺茶具,輕輕的叮噹聲把華麗雅弄醒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還是生了茶炊。陽光從窗上射進來。華麗雅想起這一夜的枯坐,突然產生了厭惡之感。這樣的脆弱簡直可恥而又可怕。

歸根結蒂,德國人跟她有什麼相干!她有她自己的津神生活。誰要是願意,讓他去由於等待和恐懼而苦惱吧,但決不是她,決不是!

她舒舒服服地用爇水洗了頭,痛痛快快地喝了茶。然後從書櫥裡取了一本史蒂文生①的《綁架》和《卡特林娜》,在花園裡的槐樹下攤開毛毯,專心看起書來——①史蒂文生(1850-1894),英國小說家,《綁架》和《卡特林娜》是兩部有連續性的小說。

四周是一片寂靜。太陽照在荒蕪的花壇上和一小塊草地上。一隻棕色的蝴蝶停在花上,翅膀一張一合。一群毛茸茸的、深色的、肚皮周圍有著闊條白毛的土蜂,在花叢裡飛繞,發出悅耳的嗡嗡聲。一株幹多枝密的老槐樹向四周投出陰影。透過有的地方已經開始發黃的葉叢,可以看見點點的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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