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 2)

小說:青年近衛軍 作者:法捷耶夫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要動手寫到這部小說最令人悲痛的幾頁的時候,就不由得想起了你……要是你能知道,在那些遙遠的童年歲月裡,當我和你一同乘車進城入學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啊!我們住的地方相隔五十多俄裡①,每次從家裡出來,我總是擔心碰不到你,生怕你已經走了。我們不是整個夏天都沒有見面嗎!——①一俄裡合一-○六六公里。

我在大車上坐在父親背後,夜裡進了你們的村子,馬累了,在街上一步一挨地走著,這時候,我惟恐會發生這種叫人難受的事,心裡愁得簡直無法形容。車子還沒有走到你們家,我就從車上跳下來。我知道你一向睡在乾草棚裡,如果你不在那裡,就表示你已經走了……但是你不等我來就自己走掉的情形,連一次也不曾有過,——我知道,你寧肯開學遲到,也不願意把我孤零零地撇下……我們一直到天亮都沒有閤眼,把光腳從乾草堆上耷拉下來,坐在那裡說個沒完,用手捂著嘴笑著,驚得架上的母雞不住撲扇著翅膀。空氣中散發著乾草的氣息,秋天的太陽從樹林後面探出頭來,突然照亮我們的臉,這時我們才看到,過了一個夏天我們有了多大的改變……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少年人捲起褲退站在沒膝深的碧綠的河水裡,你對我承認說你愛上了一個姑娘……坦白地說,我不喜歡她,但是我對你說:“是你在戀愛,又不是我!祝你幸福!……”

於是你就笑起來,說道:

“說實在的,為了阻攔一個人做壞事,甚至可以跟他決裂,但是在戀愛方面怎麼能提意見呢?最接近的人往往要以監護人自居,來干預別人的戀愛,給人家拉攏,拆散,搬弄他們聽來的關於你鍾情的人的流言蜚語……要是他們能知道,他們這樣做會造成多少危害,破壞生活中多少永不重現的純潔的時刻啊!……”

我還記得,那人來了,那個某某來了,——我不願說出他的名字,他帶著嘲弄的微笑,開始肆無忌憚地信口亂扯他的一些朋友:“這個人愛某個姑娘愛得神魂顛倒,簡直是拜倒在她腳下,可是她的指甲很髒,——不過這隻能在我們中間講……這一個,您可知道,昨天去做客,拚命地喝酒,喝得嘔吐起來,——不過這隻能在我們中間講……某人穿得破破爛爛,裝窮,其實他只是小氣,這一點我確實知道,——他喝啤酒儘讓別人掏錢也不感到害臊,——不過這隻能在我們中間講……”

你對他望了望,說道:

“你聽著,某某,你趕快給我滾開……”

“怎麼滾開?”某某吃了一驚。

“滾開就是滾開……一個人要是光看自己同志的短處,他就一點也看不見人家的優點,再沒有比這種人更卑鄙的了!還有什麼比一個專愛說人壞話的青年更可鄙的呢?……”

我是懷著怎樣的欽佩望著你啊!我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是,我也許拉不下面子……但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個夏天,那時我和你相隔很遠,我考慮來考慮去,除了入團,我沒有別的道路……秋天,我們像往常一樣,仍舊在那個乾草棚裡會面,我感到你對我的態度有些尷尬和疏遠。我感到自己對你的態度也是如此。我們像童年那樣耷拉著光腳坐著,彼此都不開口。

後來你說:

“也許,你對我會不瞭解,甚至會責怪我不跟你商量就這樣決定。但是夏天我一個人待在家裡,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道路。你知道,我決定要入團……”

“但是到那時候你就會有新的任務和新朋友,那叫我怎麼辦呢?”為了考驗我們的友誼,我故意這麼說。

“是啊。”你憂鬱地回答說,“這種情形當然會發生。是的,我懂得這是良心問題,但是如果你也入團,那不是很好嗎!”

這時我已經不能再使你苦惱:我們互相望了一眼,就大笑起來。

也許,我們從未有過像在你的乾草棚裡最後這一次這樣幸福的談話。那時母雞還在架上,太陽正從白楊後面探出頭來,我們宣誓決不離開我們已經踏上的道路,永遠忠於我們的友誼……友誼!世上有多少人在說這個詞的時候指的是茶餘酒後愉快的談話和彼此對弱點的寬容!可是這跟友誼有什麼關係呢?

不,我們碰到任何問題都要爭論不休,我們毫不顧惜對方的自尊心,——不錯,要是我們意見分歧,我們會把對方批評得體無完膚!可是我們的友誼反而因此更為鞏固,更為深厚,變得像金石那樣堅固。

我常常對你蠻不講理,但是如果我認識到我錯了,我決不怕向你認錯。雖然在這種場合我唯一能說的只是我錯了。可是你總是說:“別難受,這又有什麼用呢……要是你都想通了,你就忘掉它吧,這種事是常有的,因為這是鬥爭……”

以後你對我的照顧就比醫院裡最和藹的護士還要好,也許,甚至比我的母親還好,因為你並不多愁善感,而是一個有些粗獷的少年……可是現在我卻要來講述,我是怎樣失掉了你,——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我覺得,這彷彿不是在上一次大戰裡,而是在這一次……我從湖畔拖著你穿過蘆葦走著,你的血流到我手上。驕陽似火,在湖岸那邊的人大概已經全部犧牲,對準這條蘆葦叢生的狹窄地帶射擊的炮火實在太猛烈了。我拖著你走著,因為我不能設想你會死去……這時你躺在鋪著的蘆葦上面,神志清楚,只是你的嘴唇焦乾,你說:“要喝水……給我點水喝喝……”

但是這裡已經沒有水,而且我們的杯子、小鍋和背壺都沒有了,否則我可以回到湖邊去取水。那時你就說:“你小心地把我的靴子脫下來,它還挺結實……”

於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從你腳上脫下一隻經過長途跋涉的大軍靴,——我們行軍這麼久都沒有換過包腳布,但是我仍舊拿著這隻靴子,先是走,繼而向湖畔爬過去。我自己也口渴得要命。當然,我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在這樣的炮火下喝個痛快,——要是我能把靴子汲滿了水再爬回來,這已經是奇蹟了。

但是等我爬到你身邊,你已經死了。你臉上非常平靜。我第一次發現,你是多麼高大,難怪人家常要把我們倆認錯。淚水從我眼睛裡湧出來。我渴得要命,我就伏到你的靴口,伏到這個充滿我們戰士友誼的粗陋的苦杯上,一邊哭一邊把水喝盡……華麗雅疲憊不堪,凍得發僵,腹中飢餓。她既不覺得寒冷,也不感到恐懼,她像一頭母狼似的沿著戰線流浪,從一個莊子到另一個莊子,有時就在草原上露宿。在戰線每一次新的移動之後,一批批撤退過來的德國人就逼得她愈來愈走近她自幼熟悉的地方。

她流浪了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她繼續流浪著,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也許她還希望越過戰線,到後來她自己也相信起她哄騙謝遼薩的那套謊話來了:他為什麼不會當真帶著一隊紅軍過來呢?他說過:“我一定要來。”他說話一向是算數的。

一天夜裡,就在卡緬斯克城裡發生了戰鬥。在周圍幾十俄裡的地方都能看到裹著一團團黑煙的大片火光。華麗雅在離卡緬斯克大約十五公里的一個莊子裡找到一個安身之處。莊子裡沒有德國人,華麗雅也像大多數居民一樣,徹夜不眠,觀看火光。有什麼東西使她不斷地等待著,等待著……上午十一點鐘光景,莊子裡知道紅軍部隊已經衝進卡緬斯克,戰事正在城裡進行,德軍已經被擠出大部分城區。馬上就要有敵人中最可怕的敵人——在戰鬥中吃了敗仗的敵人——像潮水似的湧過來。華麗雅又拿起揹包,走出了莊子,女主人憐惜她,在她的揹包裡放了一個麵包頭……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解凍天氣一直持續著,但是風已經變了方向,天氣更冷了,霧消散了,滿天都是輪廓不清的雪雲。華麗雅揹著揹包,在大路當中站住,久久佇立。她消瘦了,她的從帽子下面鑽出來的、潮溼的亞麻色鬈髮被風吹亂。

後來她就沿著全是雪水的村道緩慢地朝克拉斯諾頓那邊走去。

這時候,謝遼薩卻拖著一隻裹在血汙的衣袖裡的胳臂,沒有帶武器,就在莊子的另一頭敲著最盡頭一所農舍的小窗。

不,命運註定他不死在這一次。……他在會讓站附近那個莊子當中的又髒又溼的雪地上趴了很久,等待德國人安靜下來。不能指望自己的軍隊今天夜裡再衝到莊子裡來。得走,得離開戰線。他穿的是便服,武器可以留在這裡。他又不是第一次穿過敵人的陣地!

當他費力地拖著一隻受傷的胳臂爬過鐵路的時候,天空籠罩著黎明前朦朧的霧靄。平常在這時候,農舍裡的勤勞的主婦已經起來,點上松明等待天亮。但是現在勤勞的主婦都帶著孩子躲在地窖裡。

謝遼薩越過鐵路之後大約爬了一百米,再站起來走。他就這樣勉強支援著走到這個莊子。

一個梳著亞麻色辮子的姑娘剛打了一桶水回來。她撕下一塊舊衣服給他裹了傷,洗乾淨他衣袖上的血漬,又用爐灰揩了揩。主人們非常擔心馬上會有德國人闖來,連一點爇的東西都沒有給謝遼薩吃,只給了他一點吃的,讓他帶走。

於是整夜沒有睡覺的謝遼薩就沿著戰線一個莊子一個莊子地走過去——尋找華麗雅。

頓涅茨草原上往往如此,天氣突然又變得像冬天了。大雪紛飛,落下來就不融化。後來嚴寒突然降臨。在一月的最後幾天裡,帶著孩子單獨居住的謝遼薩的姐姐菲尼亞,有一天從市場回來,看見門鎖著。

“媽媽,你是一個人嗎?”她的大孩子在門裡邊問道。

謝遼薩坐在桌旁,一隻胳臂撐在桌上,另一隻胳臂耷拉著。他本來就瘦,現在臉完全凹進去,背也有些駝,只有他的眼睛望著姐姐的時候,還像原來那樣活潑,奕奕有神。

菲尼亞告訴他,中央工廠裡捉了人,大部分“青年近衛軍”隊員都被捕入獄。奧列格被捕的訊息,她也從瑪麗娜那裡知道了。謝遼薩默默地坐著,眼睛可怕地閃爍著。過了一會他說:“我這就走,你別害怕……”

他感到菲尼亞在替他和替自己的孩子擔心。

姐姐給他包紮了傷口,給他換了一件女服,把他原來的衣服摺好打了一個小包袱,趁著暮色蒼茫送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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