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裡的收音機(1 / 2)

我的人生跟一條河有關,這條河叫“太子河”。

在太子河南岸有一片蘆葦地,小的時候常玩耍於此。而多年以後,我才從姑姑口中得知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訊息,我從未見過的生母的骨灰就散落於此。而在蘆葦地的對面,也就是太子河的北岸,在1998年之前這兒曾是一片麥田,那兒有父親給予我的很多美好的童年記憶。

故事倒回1998年,那一年是全國水災之年。那條曾經讓我夏天可以下河游泳,冬天可以敲冰窟窿抓魚的河流,一改往日溫柔的模樣。

那一年,太子河氾濫得異常兇猛,洪水更是一瀉千里,淹沒了南岸的蘆葦地,也淹沒了北岸的麥田,更帶走了我父親的生命,以及在那之前,我時常可以發出的天真不羈的笑聲。

在1998年之前,我的人生是快樂的。雖然那時年幼的我,尚不知“人生”這兩字到底為何意。但是快樂與不快樂的區別,在這一年氾濫的洪水面前,我嚐盡了它的滋味。

我的父親叫大蔥,這是街坊鄰居給他起的外號。之所以會起這個外號,是因為我的父親特別喜歡吃大蔥。大蔥不僅是他的下飯菜,也是他的下酒菜。他一頓飯可以蘸著醬吃一捆大蔥。

所以我們家門口地裡種的大蔥,根本就不夠我父親吃的。每年入秋之後,碩大的秋蔥一長出來,我父親就會拿他打的魚跟左鄰右舍換大蔥吃。

由此便得了這麼個外號。

我是父親的獨子,不知道是不是叫慣我父親“大蔥”的緣故,打從我記事開始,父親身邊的親戚朋友都叫我“蔥頭”。一開始覺得這外號特別難聽,非常牴觸,只要誰這麼叫我,我就跟誰急。但外號被大家叫長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長大之後進了城裡,才發現原來城裡也流行這個。但是他們不叫“外號”,有個更雅的詞彙叫“暱稱”。

不過在我看來,暱稱只是一個穿著馬甲的外號罷了。不過不知道長大之後,是想儲存兒時的記憶,還是故意矯情,我竟然不喜歡告訴身邊的人,自己真實的名字。誰一問我叫啥名,我就說我叫蔥頭。

大蔥的蔥,大頭的頭。

我剛才說過,在1998年之前,我的人生是快樂的。是的,那時候的人生的確是快樂。雖然那時候,我可能不瞭解什麼叫快樂,但是那時候我成天到晚地傻笑。母親難產致死,導致我從未見過她;但是父親給予我的父愛,卻讓我知道能一口一個爸爸地叫,是多麼令我興奮的事兒。

我之所以用“人生”來概括那段時間的快樂,是因為我覺得1998年之後,我的人生徹底與“快樂”二字無緣了。我甚至從1998年至今,從來都沒有笑過。有些冷血,有些浮誇,更有些憤世嫉俗,消極厭世。

覺得這個世界誰他媽都對不起我,可是現在回頭想想,我他媽的又對得起誰呢?

自1998年那場洪水奪走了父親的生命之後,我寡言少語,喜歡打架鬥毆,用暴力駕馭身邊的人。所以至今我的性情比較古怪,這麼多年來也沒有朋友,以及女朋友。這偌大世界,心裡能牽掛的唯有在東北的姑姑,還有姑姑的兒子—遠在西安讀大學的表弟。而我現在在深圳工作,彼此之間的地理距離都相隔千山萬水。

雖然我沒有母親,但是我能感受到母愛,而這母愛來源於我的姑姑。一個心裡特別簡單善良的女人,她至今仍然覺得沒有教育好我,沒有完成父親的臨終遺願,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然後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上初中的那段期間,我染頭髮、逃課、跟地痞流氓廝混,砸校長的辦公室門、帶人毆打老師,甚至一遍遍對姑姑嘶吼:“我知道我他媽的就是個混蛋,我的事兒不用你來管!”

我知道我親愛的姑姑常常揹著我,以淚洗面。她的兒子,我的好弟弟,從小就比我懂事,從未讓姑姑操心過。而我卻一再傷害對我這麼好的姑姑,我心中覺得虧欠不已。我故意多次地傷害她,惡語相向,只為讓她絕望,然後徹底放棄我。這樣我會覺得我的良心好過一些,就不必如此受內心僅存的善念道義所折磨。我企圖變成惡魔,但是姑姑卻不拋棄不放棄地在我內心播下愛的種子。

可這會讓我有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難受。要知道一旦良知泯滅墜入惡魔,那是慾火焚身。讓惡魔進化成天使,那是浴火重生。無論“慾火”還是“浴火”,這火焰稍有不慎,都會讓人魂飛魄散。

我曾多少次跟蹤過我的姑姑,她時常會去墓地看我的父親和母親。常常在他們的墓碑前,燒紙、悼念,然後哭訴。姑姑總覺得,我今日的不務正業、四處遊蕩,都是因為她沒有把我教育好。

所以當我拒絕自費上高中,決定去南方打工的時候,姑姑更是嘆氣和無奈,但更多的還有自責。我原以為她會罵我、打我,聲討我這些年讓她操心的每一件事兒。可笑的是我太年輕幼稚了,姑姑只是無奈點了點頭,給了我足夠出去闖蕩的錢。我知道對於並不富裕的姑姑,這些錢意味著什麼。

可是我沒有退路,我不想遊手好閒,更不想在姑姑這兒,一次又一次地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都說兒大不由娘,何況是侄子呢。放手,可能是教育我到了詞窮理盡的姑姑,最後可以做的事兒了。

記得上火車的那天,姑姑在月臺緊緊地抱著我,吻著我的額頭說:“缺錢就打電話,待不下去就早點回來,聽到沒?”面對敬愛的姑姑,是我執拗的性格,冷漠了這從小到大關懷備至的親情了。我內心非常慚愧,但是我依舊裝作滿不在乎,裝作自己是個不懂人味的垃圾,這樣就會讓身邊的親人對我失望,而失望之後他們可能就不會那麼牽掛了。

但是現在長大了,回顧少年無知的歲月,我真的笑嘆自己年幼無知。不過還好,年幼尚可成長,但無知必定傷悲一生。我慶幸我還不是一個無知的人。

故事進行到2008年,距離1998年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這一年本來該是個舉國歡慶的日子。申奧八年,可以揚眉吐氣地在自己家門口開奧運會了。可就在奧運會開幕的前三個月,5·12汶川地震震驚了世界。這種震驚或許遠勝於當年中國能成功舉辦奧運會,並且以51面金牌居獎牌榜首位。

都說每十年都會有一次大災難,所以在這一年人們除了記住了北京奧運會,中國體育健兒領取金牌的那一刻,更多的則記住了5·12汶川地震時候,每一張都足以令人流淚的紀實照片。

苦難與榮耀比起來,似乎更應該讓這個國度的人們所銘記。

彼時我已經是個卡車司機,本來是負責來往於深圳到潮汕之間運輸工程物資的。在5·12汶川地震發生之後,單位安排我和幾個同事,一人開一個大卡車向災區送運輸救援物資,主要是礦泉水和桶裝面,以及大量的常用藥品。因為受災最嚴重的一些城市,已經陸續有很多政府和民間的救災物資到位了,我們商量之後選擇了去甘肅省隴南市。

當我和同事們的卡車駛過地勢險惡的山川之後,到達隴南下屬一個我們也叫不上名字的城鎮的時候,民眾已經搭起了一間間簡易帳篷,其中一個帳篷裡有幾個孩子,寄居在一起。不知道是學校的學生組織在一起,還是與家長走散的兒童的集結。每個孩子臉上都滿是泥土,拿著鍋碗在等著開飯。其中有一個男孩兒,很特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看男孩兒的樣貌和身高,約莫十來歲,恰是我當年喪父時那麼大。男孩兒的面前是一臺老式的收音機,他趴在土地上,雙手拄著下巴,注視著那臺老式收音機。當我看到那臺老收音機的時候,我身體一顫。木質的老收音機,有幾個可以來回擰動的鍵子。比早期的黑白電視機要略小几圈,我記得父親也有這麼一個樣子差不多的收音機。

我走上前去,本想用手抱起來看看,是不是跟父親那個收音機是一個牌子。沒想到這男孩兒一口咬著我的手腕,眼神突然變得兇狠起來,冷冷地盯著我,像是猛獸被搶去食物般,暴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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