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農的園林世界(1 / 5)

農很年輕的時候,大約二十歲吧,在大山裡迷過一次路。當時她累極了,就坐下來靠著一棵大松樹的樹幹休息。她剛一坐下去,視野裡的景色就完全改變了:樹林後退到了遠方,一個美麗的、灼灼閃光的園林世界顯現在眼前。但是這個中國園林並不是每一處都那麼明麗,沿著園林的中線,有一半園林被陰影籠罩,彷彿睡著了一樣。

農出於衝動跑進那陽光燦爛的一半,仔細地觀察了長亭和小橋流水、花壇、紅色院牆和參天銀杏。她聽到有一些童聲在喚什麼人,她激動得不能自已。院牆內的青石板地上刻著一些象形文字,當她彎下身去看時,文字就消失了,而當她一直起身來,那些文字又出現了,一個一個的像小人兒一樣望著她。石板縫裡的地衣是深黃色的,顯出久遠的年頭,也許上千年了。正當她流連忘返於那些奇花異草時,她忽然記起了另一半。

她往那陰暗所在的方向跑了又跑,卻始終接近不了。那睡著了的另一半具有魔法。也許不是什麼魔法,是根本不存在吧。然而在奔跑中她發現自己來到了大馬路上。她想退回到馬路對面的樹林裡去,一隊卡車開過來了,將她攔在路的這邊。到卡車走完時,穿工作服的小夥子跑來問她:

“是你在軍事禁地停留了吧?還不快跑!”

於是農跑回了家。後來她從未向人說過她的那次遭遇。她總夢見那個失去了的另一半——她在黑暗中扶著院牆輾轉,從圓形門洞穿出又穿進,地上有細碎的、銀子一樣的月光。也許那真是軍事禁地,一個從未存在過的禁地,但又確確實實存在著。不知為什麼,當她遇見煤永老師時,她立刻記起了那個園林,那陰影中的另一半。

有時候,農會盯著煤永老師的背影看。她從那背影上看出了一條隱隱約約的中線。這種時候,農往往無比震驚,一連好幾天心神不定。她總覺得她所愛的這位男子有很多她捉摸不透的地方,她跟不上他的思路,因為她不是善於思考的人。農一個人獨處之際,就會想起這件令她煩惱的事,雖然她同煤永老師在一塊時是如此的有激情。一個身上有陰影的、讓人捉摸不透的人,怎麼能向他託付終身?既然遲早要分手,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免得時間長了痛苦不堪。就因為懷著這種思想,農在結婚前的那段時間疏遠了煤永老師,因為她覺得煤永老師並不像她愛他那樣愛她。他太深不可測了。

農是個憑直覺行動的女子。一開始,是煤永老師對教育事業的痴迷打動了她,並且她完全理解那種痴迷。她認為那種東西同園林之美屬於同一型別——既莊嚴、大氣,又充滿了毛茸茸的質感。很快她就離不開這位小學老師了。

“您的思想裡頭是不是總有一些深溝?”年輕的農問煤永老師。

“當然啦,我是教育工作者嘛。”煤永老師爽快地承認。

他沒有進一步說明,也許因為無法說明。農因此很不滿。不滿歸不滿,她仍然深深地迷戀他。在外人看來,煤永老師長相普通,只不過是個快要步入老年的男子。他的美是內在的氣質之美,農能領略這種稀有的美,她對自己在這個方面的能力很自信。可是她對自己能否進入他的心卻很不自信。煤永老師不是容易衝動的人,正是他的冷靜和深邃如同磁石一樣吸引著農。有時候農會半惱怒半欣賞地稱他為“另一半”,有時候,農則無緣無故地陷入悲觀。

農又去過幾次軍事禁區,透過鐵絲網,她看見了長亭,長亭的後面是湖,湖裡長著荷花。她再也沒法穿過鐵絲網,躲過哨兵。那些哨兵全副武裝,好像隨時要朝她衝過來一樣。僅僅有一次,那哨兵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他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問她:

“您對這裡頭的景色感興趣嗎?”

“是啊。”

“其實啊,這種地方不宜多看,看多了會做噩夢。”

“可我的工作就是設計這種園林。你做噩夢嗎?”

“我早就習慣了。”

農覺得這個小哨兵不會攔她,就從那張門走進去。她剛走到花壇那裡,就聽見兩顆子彈挨著她的頭部飛到前面去了。她嚇得癱在了地上。

那是最後一次,之後她再也沒去過那座大山。從那以後,長亭老是在她腦海中出現。她設計的那些園林裡都沒有長亭,她認為長亭完全是多餘的。可是長亭糾纏著她,不肯放過她。坐火車時,朝窗外看去,長亭甚至變成了半空的天橋。然而最可怕的還是園林裡的那條中線。儘管她小心翼翼,將園林設計得完全不對稱,但在結束時那條中線還是會隱隱約約地透出來,弄得她沮喪不已。第一次在煤永老師的背影上看見那條線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當即就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她費了好長時間才使自己慢慢習慣。

農時常想,煤永老師安詳自如,能很好地協調內心的矛盾。為什麼她做不到這一點?也許她同他長期在一起的話,能跟他學到這種技巧?但好些年裡頭,她一直沒有把握,她心裡充滿了沮喪感。即使緊緊地擁抱著他,她也感到他的心同她離得很遠。有天半夜,煤永老師醒來了,她也醒來了,她聽見他在黑暗中說話:

“你可以把我設想成最裡面的那幾處園林之一嘛。”

“你是不是認為我要求得太多?”農問。

“不,你的要求很合理,它令我惶惑。”

“難道我多年來設計的那些園林就是你?”

“我不那樣認為。”

然而農卻為此痛苦了。是雲霧山的那位護林人讓她豁然開竅。

那時她失魂落魄地在山間走,想尋找“最裡面的那處園林”。從前她在軍事禁區發現的園林也屬這一類。她卻找到了護林人。

護林人看著地上發呆,沒有聽到她走近。

“您好。您寂寞嗎?”她輕輕地說。

“怎麼會寂寞?我的生活太熱鬧了。”他抬起一張興奮的臉。

“怎麼個熱鬧法?”

“在山裡,你盯著一個地方看,你就會看見宇宙。”

他不願同她深入地談下去,他的觀察正在興頭上。後來他簡直將她忘記了。他的那種狂熱深深地感染了農,農幾乎是欣喜地跑回了家。

後來便發生了古平老師邀請她去教課的事。在離開煤永老師的日子裡,農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的生活變得非常有激情,每天都有新發現,有做不完的有趣的工作。每前進一步,解決一個問題,她就忍不住對自己說:“我的園林原來在這裡!這就是另一半!”她沒有想通的是這個問題:煤永老師究竟是阻礙了她還是促成了她的變化?從前她看著這位老師兼情人的眼睛時,總看不透他,雖然那眼神很誠實。

她的工作越順手,創造的激情越高,她就越深切地感到同煤永老師分手是個錯誤。難道不是他於無言中誘導她發現了園林的中線?他雖然不對她談深奧的問題,可她感到不論誰同他生活在一起,或遲或早都會產生追求的激情。他性格中有種類似酶的東西。

和煤永老師結婚之後,農的困惑似乎消失了。婚後的日子平淡中有緊張,當然也有激情。農發覺自己看不見丈夫的背影中的那條中線了。困惑是否已經徹底消失了呢,農沒有把握。她在等待,她想,這個人性情中那些隱秘的東西總會慢慢顯現出來的——此時她已變得成熟了。

秋天裡,農和煤永老師,還有古平老師和蓉四個人一塊去郊遊。在半山腰休息時,煤永老師不見了。當時古平老師和蓉靠在樹幹上打盹,農一個人在周圍溜達。他們休息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岩石,農繞著那塊石頭慢慢走。她一抬頭,分明看見丈夫從一條很窄的石縫裡從容地走出來了。她跑到近前去看,看見石縫還不到手掌那麼寬。煤永老師的頭髮上沾了幾片草葉。

“怎麼回事?”農看著他的眼睛詢問。

“我剛才去了一家人家,他還沒有搬走,這裡的吸引力真大!從前我常帶小蔓來這裡採蕨菜。”

“蕨菜一定長在岩石縫裡吧?”農陰沉地說,“其實我也很想去石縫裡看一看。”

“好啊。下次我帶你去。不是這種岩石,那塊石頭在另一座山上,那裡頭的氛圍非常神秘……當然這裡也有蕨菜,是在路邊的護坡上,質量遠比不上岩石縫裡的那些。”

這時古平老師在叫他們了。

後來煤永老師好像把自己的允諾忘記了,農也沒有提起這事。

深夜裡,農又看見了最裡面的那個園林,園林裡頭很黑,只有點點燈火在忽明忽滅。那是個讓人不安的地方,卻令人神往。也許總有一天,她會到達那裡,也許永遠不會,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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