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埃達的逃亡生活(1 / 3)

小說:最後的情人 作者:殘雪

埃達想,她終於逃出了里根先生的魔掌。她坐在吧檯上,叫上一杯紅酒,點上一根女士香菸吸了兩口,感到暈暈乎乎的暢快。

酒吧的老闆是她的同鄉,40多歲的男人,樣子像一隻老猿猴,兩隻小眼睛總是直視前方。這個酒吧是家庭經營,老闆的妻子和女兒都在店裡幹活。休假的時候,埃達就來這裡幫忙。埃達動作敏捷,頭腦靈活,很能吸引顧客。老闆的妻子很想要她留下,成為他們家庭的一員。

酒吧在城裡的偏僻處所,門面處綠色的霓虹燈在葡萄架裡頭像鬼眼一樣閃閃爍爍。埃達是偶然走到這裡來的,來了就愛上了這裡,接著又意外地發現老闆是她的同鄉,發現這個酒吧的顧客都很合她的胃口。一般來說,顧客們總是於午夜陸續到來,幾乎每個人都是走路來的,極少有人開車來。神不知鬼不覺的,吧檯上和大堂裡頭就坐滿了。人們板著臉,壓低了喉嚨說話,三三兩兩地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老闆阿文告訴埃達說,這個酒吧的風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只有那些成日生活在幻想中的人們喜歡到這裡來。他們來了之後就相互傾訴心裡鬱積的那些噩夢,阿文將這稱之為“訴苦”。埃達不是為了訴苦來酒吧的,她是被酒吧的名字吸引來的,她從很遠就看到圓屋頂上用霓虹燈做出的那兩個字“綠玉”。她還記得那天夜裡的情景。她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幾乎逛遍了城裡的大街小巷,最後才來到這個角落。當時她已打定主意,要是這個酒吧再不稱心,她就到某個商鋪的門面那裡,靠著大理石的牆壁睡一覺。然而她找到了她的運氣。

現在,在朦朧的燈光下,耳邊響著許多竊竊私語的聲音,她腦海裡仍然不時浮出同里根先生做愛的場面。那些地點有時是在湖邊的草叢裡,有時是在橡膠林中,還有一次竟在大路中間。時間則一律是半夜。她不願到里根先生的臥室裡去,因為她擔心自己在那種地方會暈過去。她不止一次好笑地想道,要是農場的人知道他們老闆在夜裡變得像一頭獸,他們會作何感想呢?有一位喝得快醉了的女郎在同她打招呼,她是她的老顧客。“我看到你的老情郎。”她湊近她低聲說,“他也在城裡消磨時光。”女郎塗著紫色的唇膏,埃達感到她身上長滿了鱗片。老闆在櫃檯後面忙碌,埃達第一次來這裡時,同老闆談論過家鄉發生的那次山崩。男人顯得很篤定,但他對當時的情形記得很清楚。他老家的人全死了。老闆的妻子是西方人,女兒也長得完全像西方人,但他們一家三口的親密是很少有的。只要有一會兒不在一起,他們就要相互呼喚對方。也許就為了這,女兒也不去上學,就在店裡當招待。這位漂亮的女孩性格沉靜,埃達從未見過她外出同男孩約會。酒吧佈置得很特別,充滿了頹廢的味道。牆壁上掛滿了奇奇怪怪的動物的殘骸,留聲機裡放著嚴肅的古典音樂。大堂裡不怎麼幹淨,好像到處都是灰塵,進來的人一開始總要打好多噴嚏。但這種灰霧騰騰的陰暗環境有種特殊的情調,所以多年裡頭他們能保持不錯的營業額。

從昨天起,埃達就住在老闆女兒房間隔壁的一個房間裡了。這個房間在二樓,要經過長長的、堆滿蒙灰的古舊傢俱的過道,那些傢俱裡頭還有小白鼠鑽來鑽去,據說是老闆娘養在那裡的。埃達每次上樓都有小白鼠從她腳前竄過去,所以她總是小心翼翼的。每天上午,當埃達還在房裡睡覺的時候,隔壁房裡總髮出一些響動將她吵醒。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有人從高處往下跳,隔一陣就“嗵”地一下。有一天埃達實在忍不住了,就揉著眼起身到隔壁去看。女孩的房門大敞,房裡滿地都是白鼠,至少有一百多隻。她正坐在一張方桌上。

“我從桌上往下跳,訓練它們敏捷逃生的能力。”女孩說。

她又站到了桌子上。地上的白鼠們都顯出機警害怕的樣子等待著,埃達看見它們都在恐怕中顫抖。女孩像跳水運動員那樣往上一跳,然後才落下來。一眨眼工夫白鼠們都竄到了牆根,在巨響中簌簌發抖。

“啊,我爹爹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吧,我叫瓊。”

她紅著臉,跪到地上去吻那些受了驚嚇的白鼠。埃達回過頭來,看見瓊的母親正笑盈盈地望著女兒,她自己的兩隻手裡各握著一隻白鼠。

“我丈夫天天叨唸回老家的事,我和女兒只好為此做準備。多麼奇怪啊,埃達竟會來自我們朝思暮想的地方。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她說這話時兩眼睜得大大的,埃達從那裡頭看見了無限的寂寞。

“小時候,天天想著在泥石流到來之前逃生的事,像這些白鼠一樣。剛才我看了瓊的表演,就有種回老家的感覺。”

由於老闆在樓下叫,她們母女就匆匆下樓了,埃達回到房裡想繼續睡,但一閉上眼就看見泥石流,而她的身體始終是懸空的。於是她坐起來,從視窗朝外看,看見了寂靜的、無人的街道。埃達想,她待在這樣一個城市的死角里頭,卻還是時常生出要像蛇一樣在周圍潛行的衝動。尤其在夜裡,那些嘀嘀咕咕的顧客們三三兩兩到來之際。有一名男顧客是老闆的朋友,他很少喝酒,他的女友在一旁喝酒時,他便讚賞地看著她,勸她多喝一點。女友往往是紅著臉,用一個指頭指指酒杯,讓他朝裡看。這種時候,他就會欠過身去,認真地將那隻酒杯看來看去的看個遍。這名男子很像在她家鄉雨林旁邊住著的那位菜農,也許他真的是那位菜農,不過看上去年紀太輕了。

埃達傷感地想,她終於逃出了里根先生的魔掌。如果她還在農場的話,此刻正在像膠園裡忙活呢。有好長時間,她眼看里根先生擴大他的地盤,心裡頭無端地生出憤怒。她覺得他是個魔王,要將一切化為烏有。在黑夜的霧氣中,當微弱的月光奮力掙破雲層之際,埃達感到了自己對里根先生的慾望,也許還有愛。他們糾纏在一起,她願意自己化為烏有,同這個男人一起化為烏有。

而現在,她躲進了這個酒吧,她感到,里根先生是找不到這個地方的。穿行在竊竊私語的顧客當中時,埃達會生出幻覺來,就彷彿腳下是農場那塊浮動的土地。“埃達!”老闆在叫她,因為大門那裡來了一群人。

這一群顧客手裡都拿著草帽,身上有海水和太陽的氣味。他們都不說話,相繼默默地在吧檯上坐下,然後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們當中的一位女客是埃達在農場的公寓裡的鄰居,看見她,埃達心中吃驚不小。

“難道他什麼地方都找得到?”埃達對女客說。

“是啊,這是命吧。”

她看見了站在對面的瓊,瓊的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許她在聆聽音樂。她的母親在離得遠一點的地方,也將她的臉向著這邊。這母女倆都穿著白色上裝,在這蒙灰的、古老頹廢的環境中有點不協調。她倆注意到了這些“獵人”嗎?她們對他們的到來感到不安嗎?為什麼母親臉上有喜悅的神色呢?好多天裡頭,埃達第一次聞到陽光的氣息了,她情不自禁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她做深呼吸時,瞥見那位女鄰居在微笑。埃達立刻臉紅了。

瓊和她媽媽都走開了,但並沒有走很遠。在大堂的盡頭,樓梯口那裡,她倆仍然將目光投向埃達這一邊。

埃達從後門走出去站在小小的庭院裡,有一滴雨珠掉在她的額頭上。低頭一看,鋪著鵝卵石的地上也跳躍著白鼠。酒吧的位置幾乎到了城郊,所以顧客們一定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裡的。埃達想象著這些人們在黑夜裡趕路的情形,想象著他們心底懷著的渴望,不由得生出一種感動來。她突然想到,當初泥石流發生時,如果有這樣一家酒吧,也許人們就不會向外逃生了吧?家鄉盛產泥蛙,酒吧的牆上,一定掛滿了泥蛙的標本。酒吧裡的人們一定聽不見泥石流在外面發出的轟響,他們只有向內傾聽的習慣,泥石流來的時候,也許他們正三三兩兩地用目光隔著桌子交談呢。

“埃達。”

是瓊。又有兩滴雨珠掉在埃達臉上。

“埃達。”她又說。

“啊,瓊,你今天感覺怎麼樣啊。”

“我感覺,我想找一個黑洞鑽進去,蹲在裡頭想事情。我們酒吧裡有好多這樣的黑洞,你會慢慢發覺的。”

少女的臉在幽暗中看不清楚,她那沙啞的嗓音有種滄桑的味道。埃達記起了她那驚人的美貌。

“你有情人嗎?”埃達問。

“有的。不過我們很少約會,因為我不能到外面去。啊,我已經有兩年多沒出去了。他是我的同學。傍晚的時候,他就站在對面街上等我出去,但我不想出去,我寧願在店鋪裡做事。這並不是說我就不掛記他了,而是因為我知道只要我走出‘綠玉’,那種幻滅感就會把我壓垮。我在店鋪裡幫爹爹幹活,心裡想著有一個人在外面等我,我差不多聽到了他在人行道上來回踱步的聲音,這有多麼好。如果我要弄清我心裡頭的念頭,我就找一個黑洞鑽進去。”

埃達伸出手去,握住了少女冷冰冰的手,她覺得她很可憐。

“但是我的情人卻成了我的仇人。”埃達說。

“多麼奇怪啊,我用力想也想不出那是怎樣一種情景。”

“那是——那是同一個人合為一體,卻又與他為敵。我即使是站在這裡,也能看到農場裡的烏鴉鋪天蓋地。”

瓊的手在埃達的大手中慢慢回暖,埃達心目中湧動著想吻她的慾望。

“瓊!埃達!”是老闆在叫。

埃達心情複雜地想,她終於逃出里根先生的魔掌了。她聽見顧客當中發生了壓抑著的騷亂。這裡那裡的有悶悶的驚叫的聲音。即使不那麼費力去看,她也看到了在人當中亂竄的白鼠,它們的數量太多了。有一名男孩撞撞跌跌地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撲在她懷裡簌簌發抖。男孩看樣子20歲不到。“它們又來了,怎麼會這樣?啊?怎麼會這樣?”他說。埃達記起剛才還看見他在同一位年長的、舉止優雅的女人談話,目光裡透出超出他年齡的成熟。“他們叫你埃達,你真是埃達嗎?天哪,它們又竄過來了,你是知道如何對付它們的。”

埃達扶他在椅子上坐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燈光,讓他處於完全的黑暗之中。她覺得這個男孩像她的小兄弟。

“你是誰家的孩子?”她親切地問他。

他將兩條腿完全縮到椅子上頭去,用雙手抱住了膝頭。

“如果你離開我。我就不從這張椅子上下來了。今夜有暴風雨。”

人們雖然驚恐,但並沒有誰逃走。現在他們挨牆站成一排了,都死死地盯著地上跑動的小動物,埃達覺得,他們實際上是欣賞這些小動物的。

瓊從遠遠的大堂盡頭走過來了,步態像喝醉了酒,埃達沒有見過她這種樣子,不由得很好奇。男孩一看見她,就緊張地扯埃達的衣角,反覆地說:“她!她來了!你要擋住我!她來了!”他將頭埋進自己的膝頭裡。但是瓊在大堂中間止住了腳步,她的目光怔怔地盯著牆上的動物標本,一束綠色的燈光彷彿砍掉了她的另外半邊臉。一剎那間,埃達明白了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當音樂停下來的時候,白鼠就不見了。整個大堂變得死一般的寂靜。人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各就各位了。也許是老闆使音樂停止了。現在櫃檯那邊已經看不到老闆和那兩位夥計的身影了,那裡一片黑暗。他們幾個人上什麼地方去了呢?埃達再一望,瓊也不在了。過了一會兒,屋裡又恢復了往日竊竊私語的老場面。可是男孩始終不從椅子上下來,並用一隻手抓緊了埃達的衣角。

埃達狼狽地站在那裡。往事歷歷在目,她的內心在激烈地鬥爭。

里根先生曾玩笑地對她說:“到處都是你的地盤,你走到哪裡,就會把哪裡變成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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