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賭城(1 / 5)

小說:最後的情人 作者:殘雪

在那個高樓上的房間裡,文森特想象中國女人在對他說,他應該去賭城看一看,弄清妻子麗莎的那些事。中國女人背對著他坐在那裡,並沒有開口,但是文森特聽見了她的思想,那些思想要由他來變成語言,所以他就將她此刻的思想變成了這樣一句話。

麗莎已經將她的出生地忘了個乾乾淨淨。她語無倫次地說到一個草坪,草坪上的藤椅裡坐著一排退休的老奶奶,有的在讀報,有的在打盹。在遠處,一條長蛇在深草中潛行。一個銀髮的老奶奶看見了蛇,她沒有起身,卻用報紙蓋住了臉躺在藤椅裡……

“但你沒有說到賭城裡最重要的設施。”文森特忍不住插嘴。

“老虎機嗎?”麗莎眉毛一豎,露出兇相,“我在‘死亡之谷’見過很多。如果你去了那裡,會看見血色的黃昏。我不會同你一道去,因為我要是去了就回不來了。可憐的文森特,我真不放心讓你去那裡。”

但是文森特腦子裡想的卻是賽馬場。他並不將麗莎的預言放在心上。她不是從那裡出來了麼?不是又在外邊生活了幾十年麼?文森特一直羨慕妻子的出身,他認為那是一個真正的傳奇。他以前沒告訴過麗莎這一點,她要是聽他這麼說的話一定會大發脾氣的。文森特只是有一次在火車上路過賭城,但他從未在城裡停留過。每天夜裡,他都在夢裡看見玫瑰色的天空,賭場的圓屋頂在天空下顯得那麼曖昧,那麼不真實。不遠的山坡上,大教堂敲響了鐘聲。他的夢裡從來沒有人,他覺得,賭場裡的活動與人無關。他剛認識麗莎時,她身上活躍著的無窮的慾望令他大為驚訝,他為此獲得過那麼多的快樂。多年裡頭,他一直想要探討她的活力的源頭,可是她守口如瓶。

“我只記得那個草坪,那是一個老年公寓。”麗莎倔強地說。“其它的事,並不重要,如同浮雲。我的記憶是選擇性很強的。”

“那麼,你也認為那些賭場是空的嗎?”

“是啊。雖然裡頭擠滿了人,實際上的確是空的。”

文森特同麗莎的談話沒有結果,其實這種情形是預料中的。他的公司仍然在膨脹,運氣好得難以置信,他又招了一些助手,發展了兩個子公司。他問麗莎,他該不該退休。麗莎說他這種人不能退,應該一直幹到最後。他想了想她的話,覺得很正確,她總是正確的,如同他的路標。當她說“雖然裡頭擠滿了人,實際上的確是空的”時,文森特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

近來,麗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穿著髒兮兮的衣裙在周圍遊蕩,好像已經對周圍的人們失去了感覺。但是在夜裡,她不再出去了,她睡得很沉很沉。一天半夜,文森特從街上的酒吧回到家,走進臥室。他在黑暗中感到臥室的空氣在發出嗡嗡的叫聲,那麼急切而緊張,簡直像防空警報一樣。他坐到床上,定了定神,抓住熟睡的麗莎的一隻手,情況依然沒有改變。他在心裡說:“麗莎,麗莎,你的能量有多麼大啊。”這時麗莎忽然在黑暗中清晰地對他說:“文森特,你以後不要過那座小橋了,你就是從那橋上掉進小河裡的。河水很淺很淺,你的頭部擱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只有衣服弄溼了。”文森特開開燈,發現麗莎仍然在夢中。她已經用不著挪動她的身體去尋找那些久遠的故事了,現在她就生活在那裡頭,日日夜夜。而他,仍然要在夜裡起來胡亂去找,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女人,女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奇蹟啊,賭城的出生背景決定了她的一切嗎?有時候,文森特將他和她之間的關係看作競賽的對手,賽跑的對手,這種想法甚至影響到了他的心臟,近來,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了。然而他心裡已經明白,不論他如何努力地跑,也追不上睡在家中不動的妻子。他不過是街邊燈光裡的影子,她卻是歷史中的岩石。不過她對他是多麼的依戀啊!為了什麼呢?她對“古麗”服裝公司的業務不聞不問,但文森特總覺得這個公司的繁榮同她在地心深處所經營的事業有直接的關係。文森特一直想搞清楚在那個地方,她的慾望是如何樣發揮的,但他的努力是徒勞的。

“文森特,你還在那條溝裡挖掘嗎?小魚小蝦又漸漸多起來了。”

麗莎醒來後對他說道,她臉上滿是夜生活的睏倦,看來她的睡眠是很辛苦的。文森特明白了,現在她生命中最活躍的部分已同他相隔很遠了。

“小溪裡頭的意外收穫總是讓我獲得暫時的滿足。親愛的,我愛你。”

“我也愛你,文森特。但是我不能和你一道在地面尋找了。我的生活中出現了問題。我現在成了鑽井隊員,你說是嗎?”她的眼神很滿足,“你聽說了馬麗亞長征的故事了嗎?她也長征,多麼奇異!”

文森特說不出話來。臥室裡的防空警報消失了,但他的心臟仍然跳得“怦怦”直響。他聽喬用影射的口氣談起過馬麗亞長征的事,在他記憶裡那是種甜蜜的刑罰,一貫不苟言笑的喬說起這事時都興奮得漲紅了臉。文森特同樣沒法真正弄清馬麗亞的那種活動。然而他的妻子卻可以同她“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切都在改變,這個早晨,他已經無法透過身體的交合來同麗莎共享奇境了。

火車進站時的鳴叫驚醒了文森特。走出月臺,他便完全沒有主意了。孤零零地出了站,他發現自己已經是身在一個鄉村小鎮。小鎮只有一條馬路,馬路兩旁稀稀拉拉地點綴著商店和居民的房屋,因為是清晨,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想,賭城原來是這個樣子啊,賭場在哪裡呢?他將目光投向小鎮外面那些遠處的石頭山,看見山頂都罩著低垂的霧。站了好一會,有一個黑人女清潔工出現在視野中,這個人很像他自己所在城裡的那位清潔工。她揮著掃帚,漸漸地往他這邊掃過來。越走到面前,文森特越覺得她像自己經常看見的漂亮清潔工,他簡直看呆了,終於,她掃到自己腳下來了。

當她的掃帚觸到文森特的皮鞋時,文森特幾乎跳起來了。

“歡迎您來賭城,爺爺。”年輕女人迷人地一笑,露出悅目的牙齒。

“你認識我嗎?”

“我在姐姐家那條街上見過您,我知道您會來這裡。”

“為什麼呢?”

“因為人人都要來賭城。這條馬路上到處是旅行者的足跡,您看,連地上鋪的花崗岩都被他們磨蝕了。我們這裡很美麗,對吧?黃昏時啊,就像滿城開滿了玫瑰花……他們說一匹白象快要進城了。”

這個簡陋的小鎮連樹都很少,完全看不到她所說的那種景象,但是年輕女人的敘述的確很迷人,她是一隻什麼樣的候鳥呢?他向她打聽旅館,她指給他看一棟石頭房子,說那就是,但是她又勸他不要去住,說一住進去就會成為真正的賭徒。她說了這些後,突然懊惱起來。因為談話耽誤了她的工作,於是低下頭去掃地,不再答理文森特了。

文森特走向那棟石頭房子,一開始他拉一箇舊式門鈴,拉了好久都沒人答應。然後他嘗試性地將門推了推,沒想到門開了。裡面是無人的客廳,有一些沙發,文森特過去坐在沙發上等人來。然而等了又等卻沒人來,這裡到底是不是旅館呢?

後來終於來人了,來的卻還是清潔工,大概她已掃完街道了。

“這是你的家嗎?”文森特迷惘地問她。

“不,這是我的旅館,爺爺。我帶您去房間吧。”

她領著他往地下室走去,文森特心裡有些不高興,可是她說:

“在賭城,我們只能住地下室,因為天天有地震。”

他們沿著樓梯往下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要去的房間似乎是埋在深深的地底下。

她回過頭來,活潑地說話:

“這下面永遠不會有地震,這是經過證實了的。我也叫喬伊娜。我是我媽媽的乖乖女,我姐姐也是。我沒想到您會愛上我們這個地方,凡是來這裡的人都是出於愛,難道不是嗎?要不幹嗎來呢?”

喬伊娜領著文森特進了一個大房間,這個房間不像旅館的套間,倒像居家的臥室。房裡有些凌亂,有一股菸草味,像是住著一個老單身漢一樣。喬伊娜將鑰匙交給他,告訴他說,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千萬待在房裡不要動。她突然顯得有點憂鬱,補充了一句:“再壞也不過就是窒息吧,我們這裡不會有身體上的痛苦。”她急匆匆地出去,關上門,“嗵嗵嗵”地跑上樓去了。

文森特有一種身陷謀殺陷阱的感覺,他將腦袋伸到門外看了看,看見走廊上還有三張關得緊緊的門。他設想了一下門後面的情景,一下子感到害怕起來,趕緊關了門,從裡面閂好,然後去洗澡。

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房裡已經坐了一個人。那人背對著他,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那條很粗壯的脖子。

“我是你的鄰居,”他說,“你不要慌張,到了這裡就不要慌張了。”

“你是怎麼進來的啊?”

他輕輕一笑,說:

“這裡的鎖都是裝樣子的,沒有一個房間鎖得上。你一定以為這個小城沒幾個人住吧?不,賭徒們全住在地下。我們飲的是泉水,你聽,泉的聲音。”

文森特聽見的卻是洪水的轟響,那聲音從衛生間傳出來,他出於本能往衛生間跑,模糊地覺得應該將一個什麼龍頭關上。衛生間裡頭什麼動靜都沒有,出來一看,那男子已經不見了,門閂得好好的,就像他沒來過一樣。

因為疲倦,他一躺在那張大床上就睡著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沉睡而是昏睡,因為總在擔心著要發生緊急情況。有一瞬間,他聽見了整個這一層地下室的人都在打鼾,一共有8個人,這就是說,另外的三套房裡住了8個人。文森特想,賭徒真幸福啊,睡得這麼酣暢。賭場在哪裡呢?他在昏昏沉沉中掙扎,一心想要透過黑色的濃煙辨認出麗莎住過的街道,也想找到那位侏儒。他一邊走一邊大聲詰問:“誰?誰?”他想,總會有人出來回答的吧。然而沒有。

他醒來時看見喬伊娜苦著臉坐在那張沙發上想心事。

“侏儒在哪裡呢?”文森特問。

“你問我丈夫嗎?他呀,從不待在家裡,他在你的城市和我的城市之間來來往往,從來不休息。爺爺,您對這裡的地震習慣嗎?”

“我沒感覺到地震啊,只是有很多煙。”

“那就是地震,您一定很焦急吧?地震就是讓人焦急的。我坐在這裡,想著您的事,然後我又想姐姐的情況,我越想越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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