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篇(1 / 4)

阿賈被一陣聲響驚醒了。

是一群男人粗聲粗氣的聲音。

阿賈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半睡半醒、迷迷煳煳的夢遊狀態。從他進入衣櫃開始,衣櫃就被橫著、豎著、正著、倒著以各種的方式搬運。他能感覺到自己被抬離地面,被運走,被搬到各種各樣的地方,被撞到牆上、電梯上,甚至撞到各種未知障礙物的次數簡直是數不勝數。

有好幾次,他都打算從衣櫃裡出來,把事情說清楚。這樣也許比聽著外面嘈雜的聲音,被運到一個未知的地點要好得多。另外,無邊的黑暗和櫃門外令人費解的法語更讓這位印度來客覺得透不過氣來。

儘管如此,他的狀態總體還算不錯。

幾分鐘後,情況急轉直下。周圍一片安靜,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但是手背上傳來的刺痛提醒他——他還活著,至少現在還沒死。真是命苦啊,難道自己就要葬送在這無邊的黑暗和寂靜中了嗎?他想從衣櫃裡出來,但是沒成功。他已經筋疲力盡了,意識越來越模煳,濃濃的睡意侵襲而來。

目前為止,這些粗嗓門還在不停地說話。印度朋友分辨出了五種不同的嗓音。其實不容易分辨,這幾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口音相同,像是來自同一個地方,而且聲音都很低沉,就像是從地府傳出來的。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些聲音不是他在宜家賣場裡聽到的那些聲音。他們說話很快,而且說的語言中充滿了象聲詞,音節十分單一,聽起來有些粗魯,阿賈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語言。他覺得應該是一種阿拉伯語,但說話的應該是一群黑人。

一個男人突然放聲大笑。可能是因為剛剛說到一個葷段子,比如一對熱情的情侶在床上滾床單把床墊的彈簧弄得“吱吱”作響之類的段子。

不知道外面這些人是敵是友,阿賈屏住呼吸,不作聲。如果是朋友的話,這些人開啟衣櫃發現他應該不會有什麼不滿;如果是敵人的話,比如宜家工作人員、警察、以後有可能買這個衣櫃的女士,或者是這位女士的丈夫,如果是這類人的話,他們絕對不會樂於在開啟這個全新衣櫃的時候看到一個沒穿鞋的印度人的。

他嚥了咽口水,心裡七上八下的,然後潤了潤嘴唇。他的嘴唇都黏在一起了,像是有人用膠水把嘴粘住了一樣。他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慌,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遠比活著面對剛才想到的那些敵人更可怕,那就是人們開啟衣櫃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在他們村或者周邊那樣的落後地區給觀眾表演節目的時候,阿賈盤著腿坐在一棵印度榕樹的樹枝上,就像2500多年前佛教創始人喬達摩·悉達多做的那樣,然後幾個星期不吃東西。他只允許自己在中午的時候奢侈一下,吃一頓飯,吃也只是吃點兒生了鏽的螺絲、螺釘等,這些還都是好心的村民給他的。2005年5月,一位名叫拉·巴杜爾·本傑姆的15歲少年在他的崇拜者的見證下,6個月滴水未進,於是本來屬於阿賈的信眾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全世界的電視媒體都聚焦在這個騙子身上,而我們的魔術師則坐在他那棵小樹枝上無人問津。

事實上,像他這種吃貨一天不吃東西都受不了。每天晚上,太陽下山後,榕樹前面掛的那塊兒帳篷布都會被放下來,然後他便拿著表弟裡巴斯馬蒂31(法語諧音意為:印度香米)送來的食物大快朵頤。這位表弟在他的表演中佔據著絕對重要的角色,一般像這種需要作弊的事兒都少不了他。而他吃的那些釘子,其實是木炭做的,雖然不怎麼好吃,但怎麼也比實實在在的鐵釘好受。

但是阿賈實在沒有被關在衣櫃裡不吃不喝的經歷,之前就算是表演被關在衣櫃裡這種橋段,衣櫃的夾層裡也會藏著不少好吃的。要是他一直被這麼關著,說不定他就真能做到不吃不喝了。好吧,不管怎麼說,他也叫阿賈32(法語諧音意為:空腹)啊。一位吉沙尼亞古爾的醫生告訴他,不管你是不是魔術師,只要是人,50天不吃東西就會死,不喝水則死得更快,72小時就玩完了。72小時啊,說白了就3天。

當然,現在距離阿賈在宜家吃的那頓夜宵剛剛過去5個小時,但是印度朋友顯然並不知道這一點。衣櫃裡一片漆黑,他沒有了時間概念。而這會兒他正覺得口渴,作為一個魔術師也許不應該太多疑,怎奈疑神疑鬼是他的天性,這種天性這會兒被激發了。他覺得自己被關在衣櫃裡得有72小時沒有喝水了,超過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這會兒自己的生命之火就像是快要燒完的蠟燭,時刻都有熄滅的可能。

如果醫生說的話是真的,印度朋友覺得自己必須馬上喝水了。不管衣櫃門外是敵是友,阿賈再一次推了推衣櫃的門兒,想出來。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嚴肅問題。但是他的努力又一次失敗了。手臂毫無力氣,不能像他的寶萊塢偶像們在電影裡那樣,輕而易舉就能打破衣櫃的門,當然,也許他們面對的衣櫃不是宜家出品的。

也許是他弄出了什麼動靜,外面突然安靜了下來。

阿賈再次屏住呼吸,雖然周圍還是一片漆黑,他仍然睜大了眼睛,充滿戒備地看著四周。但是這次不是在演戲,假裝在一個玻璃水缸裡,上面蓋個厚厚的蓋子,等大幕一落下來,就可以立馬浮出水面呼吸。他僅僅屏住了呼吸幾秒鐘,然後便大口大口地吸氣,聲音大得像是馬在打響鼻兒一樣。

他聽到衣櫃外面發出幾聲吃驚的尖叫聲,然後他們開始有了動作:一個罐頭盒掉在了金屬板上,人們亂作一團。

“別走!”阿賈用英語說道,這句話他盡了自己的全力把口音拿捏到最好(希望衣櫃外的人能聽明白)。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有人用英語問他是誰。音調清晰,阿賈聽得很清楚。他覺得對方應該是個黑人。但是在衣櫃中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衣櫃外是個什麼情況現在也不好說。

印度朋友覺得自己應該機警點兒。大多數非洲人都是泛靈論信仰者,他們覺得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仙境一樣。如果不和他們實話實說,他們一定會覺得是衣櫃在說話,然後撒腿就跑,逃離這個該死的鬼地方。這樣一來他唯一活著出去的機會就沒了。他努力安慰自己說這些人不是那種泛靈論者,只是穆斯林而已,況且現在是在卡車上,就是他們想馬上離開,也跑不了多遠。

“好吧,既然你們問了,我就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阿賈達沙特胡·拉瓦什。”印度朋友努力地裝著牛津腔,他覺得這樣說話也可以增加自己說話內容的可信度,畢竟一個衣櫃是不可能有這麼地道的口音的,“我來自印度的拉賈斯坦邦。說出來可能令人難以置信,我在法國,不,瑞典的一個傢俱賣場裡量傢俱尺寸的時候被困在了這個衣櫃裡,沒有食物也沒有水。能告訴我現在在什麼地方嗎?謝謝!”

“我們現在在一輛運貨的卡車上。”一個聲音回答說。

“一輛貨運卡車上?天啊!我們在行駛嗎?”

“是的。”另一個聲音說道。

“真奇怪,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但既然你們說在行駛,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你們。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透露一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兒?”

“英國。”

“希望是最終目的地。”又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你希望?不確定方向你在一輛貨運卡車裡幹什麼呢?”

外面的幾個聲音用自己的家鄉話討論了一會兒。幾秒鐘後,一個更粗獷,更有力的聲音響了起來,回答了阿賈的疑問。這口氣一聽就知道是這幾個人中說了算的。

這個男人說自己叫維拉熱33(法語諧音意為:拐彎),他們一共有六個人,都是蘇丹人。其他五個人分別是庫格力、巴塞爾、穆罕默德、尼傑姆和昂薩魯(這些名字您想怎麼念就怎麼念)。本來還應該有哈桑的,但是他被義大利警察逮捕了,所以現在缺席。他們七個人離開自己的祖國,更確切地說是離開南蘇丹的Djouba34市已經一年了。他們從非洲到歐洲,經歷了一段可以媲美儒勒·凡爾納大作的航海曆程。

從南蘇丹的Selima市,他們七個越過了蘇丹國境線先到了利比亞,後又到了埃及。在埃及,那些幫他們越境的埃及人把他們帶到了利比亞,先是到東南部城市Al-Koufrah,然後又到了利比亞北部城市班加西。然後他們又被送到了的黎波里,他們在那兒工作了8個月。一天晚上,他們被安排上了一艘偷渡船,船上還有其他60個人,目的地是義大利的一個叫蘭佩杜薩的小島。很不幸,他們被海關的人逮捕了,被帶到義大利的卡爾塔尼塞塔島上。一些不法分子幫助他們逃了出來,代價是他們的家人得交給這些人1000歐元。1000歐元,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他們把自己身上的錢湊了湊,交了。只除了哈桑,也許他永遠都出不來了。他們重新獲得了自由,又被送上了火車,從義大利到了西班牙。到了巴塞羅那之後,他們覺得這個城市是在法國的北部,在那兒待了幾天之後,他們修正了自己的錯誤,又坐火車前往法國,準確地說是前往巴黎。簡單說來,就是這些偷渡者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走完了一位合法旅行者11小時的飛機就能搞定的路程。一邊是迷茫又艱辛無比的整整一年,一邊是坐在飛機上舒舒服服的11小時。

維拉熱和他的同伴們在巴黎待了三天,然後又坐火車前往加萊,準備從加萊再去英國。他們在加萊停留了十天,這十天裡,紅十字會的志願者們幫了他們大忙,給他們提供了食物和住所。紅十字會的這種舉動也幫助了當地的警察,讓警察知道了這一地區大致的非法移民數量。比如說紅十字會提供了250套餐具,那就說明這兒至少有250名偷渡者。

在警察眼裡,他們是偷渡者,但是在紅十字會那兒,他們只是一些不幸的、需要救助的人。他們心裡擔驚受怕,還得面對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境遇,生活真是嚴重失衡。

那天凌晨,大概兩點鐘的時候,他們爬上了一輛駛向芒什海峽海底通道方向的卡車。

“你是說你們爬上了一輛正在行駛的卡車?”阿賈吃驚極了,忍不住開口問道。好像這是整個故事中唯一重要的一點。

“是的。”維拉熱回答說,“幫我們偷渡的蛇頭用一根鐵棍撬開了車廂門,然後我們就跳了進去。司機甚至一點兒也沒有察覺。”

“這樣做太危險了。”

“留在蘇丹才危險。我們一無所有,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我猜你的情況也跟我們差不多吧。”

“你們錯了,我不是偷渡者,我一點兒也不想去英國。”印度人解釋說,“我跟你們說,我是個體面的魔術師,在這兒是因為我在一家大型傢俱賣場裡量傢俱尺寸的時候被困在了這個衣櫃裡。我去法國是為了買一張新的釘釘床……”

“別瞎說了,”這個非洲人一點兒也不相信阿賈的這些鬼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一輛卡車上的人……”另一個聲音小聲地說。

這番令人受益匪淺的對話把在衣櫃門板兩邊看起來毫不相干的兩個人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或許對於這個偷渡者來說,對著衣櫃門板述說自己這些不為人知的苦難經歷比對著人說要容易得多,因為對面的人可能會皺眉頭,會吃驚地睜大眼睛,會根據自己的立場判斷他、評價他,這正是他最不需要的。現在,自己坐的地方就是一個臨時的告解座,就在這輛狂奔的卡車上,雖然有些顛簸,但對自己來說卻是最好的告解之所。

他不計後果,把從決定要踏上這條未知又艱辛的路程之後就壓在心底的一切都講給阿賈達沙特胡聽。陌生人通常是告解的最好選擇。

阿賈明白了維拉熱離開自己的祖國不是簡單地想要去一家有名的傢俱店買張床而已。這個蘇丹人離開了自己的家人,是為了到他們所謂的“美好國度”碰一碰運氣,拿自己的命運賭一把。因為他不幸地出生在了地中海的另一端,在那裡,苦難和飢餓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到處肆虐,摧毀一切。

蘇丹混亂的治安環境使國內的經濟一片蕭條,所以有很多人,尤其是年輕力壯的,都踏上了那條艱辛的移民之路。但是,踏上這條路之後,哪怕是他們當中最強壯的人都會變得虛弱不堪,變得不堪一擊,變得死氣沉沉。遠離故土,沒有親人,如果偷渡失敗的話,他們一下子就會變成一個個受到了驚嚇的孩子,沒有任何東西能撫慰他們內心的傷痛。

說完這些,維拉熱的心劇烈地跳著,他用力地捶著自己的胸脯,像是在宣洩著什麼。他很用力,聲音很大,阿賈在衣櫃裡都能聽到回聲。卡車每次停車,每次減速,維拉熱都會緊張得心跳加速。他蜷縮著身子躲在一個紙箱後面,坐在十幾個裝滿蔬菜的箱子中間,屁股底下都是土,他害怕被警察發現,害怕被以這樣的形象發現,這樣太丟人了。偷渡者也是有自尊心的。沒有財產,沒有護照,沒有身份,尊嚴也許是他們僅存的東西了。正是因為尊嚴,他們才拋下妻子和孩子獨自上路。這樣他們才能不流露出一點兒軟弱,一直堅強下去。

不是怕捱打,真的不怕,因為在地中海的這一端,不會有如此暴力的懲罰。他們害怕的是被遣送回自己的國家,更害怕被送到一個自己聽都沒聽過的地方。因為那些白人根本不在意把他們扔到哪兒,對他們來說只要別在自己的地盤上就行。在他們看來,一個黑人,很快就會製造出混亂。這種遣送要比棍棒可怕得多。一頓棍棒下來,受苦的只是身體,而遣送則會摧毀他們的靈魂。這是他們心底最深處的一塊傷疤,這塊傷疤永遠也不會癒合。帶著這塊傷疤,他們學會生活,學會重生,學會在困境中堅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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