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1)(1 / 2)

小說:沙漏3·終結篇 作者:饒雪漫

PART2莫醒醒

全部都是灰色的,深深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學校建築,深深的灰色的教室連廊,深深的灰色的鉛筆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

可當我沉浸在那幅素描作業裡的時候,老師忽然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美術教室裡唯一一層帷幕似的咖啡色大窗簾。陽光匆匆傾瀉在蒼白紙張上。於是畫裡鬈髮老人的面板和毛髮,便迅速被鍍上了一層釉質般的金。

我這才悚然驚覺,這是個晴天。

古怪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深深的灰色,灰得叫人一看,便要沉進去。

我在畫的右下角輕輕簽上我的名字:Sandglass,然後走出了教室。

這是北京的秋天,我的大一,我一直想要剪掉的長髮,我在沉睡中渴望變得安穩的呼吸,我發誓不碰的回憶,還有愛情。

對不起,請不要再來參觀我,因為我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選自莫醒醒的部落格——《我一直在睡》

彷彿是中了某種咒,每天清晨七點,我會準時醒來。

有時候我想強迫自己多睡一會兒,但閉上眼睛,頭就會痛。幻覺和我的胃口一樣奇怪,你想它來的時候它偏偏不來,你欲趕走它時它卻無處不在。我常常想,人的一生是可以被切成很多很多塊的,像小說某個重新開始的章節,雖然還是一樣的主人公,但瞬間就換了新的天地,不必再提從前一句。這樣的人生,充滿玄機,有讓人躍躍欲試的渴望。只可惜這種玄機和渴望都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更希望自己像很多正常的孩子一樣安穩長大,沒有風吹,沒有草動,平凡如一,才是幸運。

是的,我從不懷疑也不躲避這一點,我不正常。當然,我也就完全談不上幸運。

從白然離開我的那一天,我就深諳:命運的小船隨時可能會傾覆,及時抓住一顆稻草,是我不得不掌握的本事。

江辛就是我的稻草之一。

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這一個人,就像這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校園的操場上,早晨八點半的陽光讓他顯得更加地挺拔威嚴。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心裡最大的感覺竟是恐懼,我以為我已經可以離他遠一些,誰知道他還是可以隨時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醒醒。”他說,“我正要去找你。”

“你怎麼來北京了?”我問他。

“來辦點事。”他說,“走,我帶你去吃早飯。”

我想跟他說我不餓。可是奇怪的是我不敢。以前對我爸我不是這樣的,我會跟他吵跟他鬧哪怕逼到最後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就是比我爸更有威懾力,還是雖然他領養了我,可我們根本就不是父女,所以默默順從是我對他唯一的選擇呢?

至少是表面世上的順從。

我低著頭跟著他往校門口走去。他微笑著問我:“想吃啥?”

我說:“隨便。”

他穿得真是考究,連皮鞋都是範思哲的。其實我很怕和他走在一起,這種感覺,很怪,猶如芒刺在背。如果現在外面停了他的寶馬,那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坐檯妹。我好不容易才按住心頭這些奇怪的想法,跟著他來到離學校不遠處的永和豆漿。

他給我點了牛肉麵,還有一碗熱豆漿。北京的深秋,我已經穿高領毛衣和很厚的大衣,他吩咐我說:“大衣脫掉,快吃!”

他跟我說話總是這樣,沒有問句,永遠像感嘆號在結尾。我承認我有不良的心態,常常揣測白然和他在一起的樣子,她一定被他欺負哭過。他是如此強勢,和他生活過的這一年多里,我無時無刻不深有感觸。

記憶最深刻的是那一次我犯病,從醫院出來後,我賴在街旁最後一個路燈下,緊緊的抱著燈柱不肯回家。我哭著對他說我有病讓我去死,那晚凌晨十二點,南京的天空飄著多年罕見的大雪,路燈把積雪照得透亮,他抓住我的雙手,把我拎起來,重重地扔到他的車上。我要往車下爬,他用安全帶綁住我,腳狠命一踩油門,一路發飆,一直把我帶到隨家倉門口。

南京人知道隨家倉,那是治療精神病人的地方。

他把車燈開啟,指著大門對我說:“下去還是回家?我給你五秒鐘做決定。”

我的手已經握到車的門把。

“他們不會給你吃,你餓了,就啃牆壁上的灰。”他一定是在嚇我,但當時我卻覺得他沒有開玩笑,他的眼睛好像有一股懾人的光,嚇得我緊緊閉上雙眼,在座位上動也不敢動。

最後,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後來他不再相信醫院,請了心理醫生來家裡給我治療,那是個很溫和的女醫生,簡直就不像醫生,她不穿白大褂,每次到我家穿得都像是在進行時裝表演,除了一些維C片,她也不讓我吃藥,只是陪我聊天,聽歌,甚至幫我做很難的數學試卷。我一直覺得那醫生迷戀他,因為他坐在屋角的沙發不說話的時候,醫生就會偷偷拿眼睛瞄他。後來醫生不再來了,他就用他自創的,聞所未聞的花香療法替我治病。他買來一屋子的花,把我關在裡面,要我閉上眼睛想像一個嶄新的世界。再再後來,他又請了老師來教我畫畫,要我把我腦子裡的新世界畫出來。不過這點他倒從不逼我,他只要求我畫到暢快為止,可我卻像著了迷,越來越迷上了畫畫,並且越畫越好,連老師都嘖嘖稱奇,說我天賦驚人。其實我知道,老師是拍他馬屁,哪有18歲仍有藝術天賦的學生?我只是很用功而已。

畫畫讓我忘掉一些東西,那簡直是一定的。

有時候他逼我喝一種味道特別苦的中藥,喝了就想吐,吐得全身虛脫,但吐完之後胃口卻奇怪地好起來。他很滿意地看著我吃下一大碗飯,還有他做的紅燒魚。吃完後我收拾碗筷到廚房裡洗,他開了ipod的白色音箱聽蔡琴的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懷念白然,關於白然的事,我從沒提過也從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只知道我一次一次在他面前屈服,卻也一次一次不得不承認,他的方法,比那些從醫院裡拿回來的冰冷液體片劑要有用得多。

若沒有他,我更沒有可能考得上美院的服裝設計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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