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6)(2 / 2)

小說:沙漏3·終結篇 作者:饒雪漫

“除非我請客。”我說。

我已經很久找不到這樣一個聽眾,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該請他的。我本以為他一定會拒絕,或者跟我提什麼AA制,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把手放到胸前,彎下腰,爽快地說:“不勝榮幸!”

北京六點的清晨,有種無法形容的味道。陽光穿破雲層以前,整個城市都彷彿籠罩在霧裡。興許是一夜沒睡的原因吧,這種似霧似夢的感覺顯得更真實。小區門口的人行道有些窄,慢車道疾馳的摩托車揚起一片灰塵,江愛笛聲伸出手,把我往裡面輕輕一拉,用責備地語氣說:“小心些。”

他真不愧是江辛德兒子,連說話的聲音都那麼像。

“告訴你一件事。”他說,“其實我見過你母親。”

我驚訝地轉頭看著他。

“她很美,面板很白,穿軍裝,扎兩個粗粗的辮子,是不是?”

我停下腳步:“真的,你真的見過她?”

“哈哈。”他笑,“那一年我十二歲,我父親帶著我,請她吃飯。我穿的是皮鞋,在飯桌下悄悄地用力踢她,踢了好多下,她一定疼極了,不過她沒有告我的狀。”

我相信。雖然那只是短短的幾封信,我已經完全明白,白然為了江辛,真的什麼都可以忍。

江愛笛聲說:“我爸爸是真愛她,當著我的面,給她夾菜,把湯替她盛好,他對我媽,從沒有那麼耐心過。”

“那又怎麼樣,她最終還是被拋棄的命運。”我說。

“你真的這麼想嗎?”他問我。

“難道不是嗎?”我說,“他不要她,她心如死灰,所以才那麼奮不顧身地丟棄自己的姓名,難道不是嗎?”

“醒醒。”江愛笛聲也站定,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然後,他很清晰地對我說:“沒有和我爸爸的事,你媽媽一定也會救人。我爸爸那天對我說,就在她死前的前十分鐘,他還跟她打過電話,答應她慢慢來,不逼她。所以,事情一定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媽媽是英雄,你不該懷疑她,這對她太不公平!”

我扭身飛速的往前走。他在我身後喊:“我說的是事實,你為什麼要怕聽?”

我走得越來越快,他終於快步地追了上來,拉住我的胳膊說:“除了逃跑,告訴我,你還有什麼別的本事?”

我揮手就想給他一耳光,他卻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暴力傾向無情的扼殺在搖籃裡。

他微笑著,看著掙扎無用的我,說了一句讓我更加崩潰的話:“喝完熱豆漿,我們回家打架,OK?”

他是如此自然,把那裡稱做“家”,就像他是如此自然,妄想用幾句話改變歷史,回覆柏然在我心中的名譽。

可是萬一,他是正確的呢?萬一,江辛沒撒謊呢?

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到底該如何在這些愛恨交織的情感裡浮浮沉沉的找到真正的出口?

他依然緊緊的握著我的肩膀,我的手不能動彈,我想伸出我的腳狠狠地踢他一下,像當年他狠狠地踢白然,可是,面對他的微笑,我卻失去了所有力量。

我這到底是怎麼了?

“走啊。”他卻驟然放開我說,“再不吃我就要餓暈過去了。”

永和豆漿,一碗熱豆漿,一碗牛肉麵。我付了錢,他並沒有跟我爭,我匆匆的吃完飯跟他告別,告訴他我要回學校準備考試,他攔了計程車,先送我去學校,再從我學校折道回家。不知道為何他沒有坐前排,而是跟我一起擠在後座。我又問道了那清新的薄荷香味,一夜未睡的我忽然覺得倦意排山倒海,稍不注意就要沉沉睡去。

之後的一週是考試周,我一面對付考試,一面安排我的旅程。我的錢不多,不能走太遠。在網上查詢了半天,我決定去北京附近的南戴河獨自過完我的春節。夏吉吉油畫中的海,幾度讓我美到窒息。她不用傳統的湖藍色去描繪它,而用大面積的深綠色和琥珀色,油彩厚重得接近斑駁,反而使整幅畫顯得更加震盪豔麗,讓人恨不得全身心撲入,將其中秘密探個徹底究竟。讓你感覺如果不去一次海邊,就會終身抱憾。

唯一的問題是:我該如何告訴江辛我的這個決定。學校組織?朋友邀月?什麼樣的理由才能成為我不在他家裡過年的完美藉口?

還記得去年的春節,是我和江辛兩個人過的。偌大的一個家,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一面埋頭苦讀一面想,不知道這麼多年的春節,他到底是如何過的?如果沒有我,他是不是就只有一個人?大年初一的時候許琳打過一個電話給他,大約是想到家裡來串門,被他乾脆的拒絕,之後他並沒有跟我解釋,他答應我讓我跟過去決裂,我才答應跟著他走,這是屬於我們兩的承諾,雖然奇怪,但也順理成章。

那晚,我們兩個人吃餃子,兩個人看春節聯歡晚會。他說的話是平時的好幾倍多,看小品時也笑得格外大聲,電話線早被他拔掉了,他的手機也沒有響。其實他和我一樣,害怕觸及我那些一碰就會氾濫的孤單和憂傷,可是他越是彌補和假裝,越顯得他在刻意逃避冷清。

還好我並沒有空去體驗那種孤獨,那個春節我一直在苦讀,大年初一就開始補習,整個高中,我都沒有這麼拼命的學習過,我當時的唯一理想就是考上大學離開他,離得越遠越好。他很傳統,也有些迷信,特意掛在我房門前的紅燈籠整整亮了十五天,他給了壓歲錢夠我買好幾件依戀的大衣。但這仍是一個不成體統,寄人籬下的春節。

我和仇人歡聚一堂——多麼荒誕可笑。這樣的荒唐,今年無論如何都不要再重複了。因為他真正的家人已經回來了——就讓真正的家人歡聚一堂,讓沒有家的人,獨自去流浪。

而且,我發現自己也不想面對江愛笛聲。特別是在一個荒唐的夢之後,在那個夢裡,江愛笛聲的扮相和我那天在家撞見他時一模一樣,但是,他的身後沒有別的女人,他徑直走到我面前用力摟住我,他的唇放在我耳邊,沒有說話。醒來後,我的耳朵燒了差不多有一整天。我颳了窗臺上沒有化掉的餘雪,抱在手帕裡,反覆病它,依然無效。

我要忽略掉這個人,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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