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2531912.jpg" />
這個鏡頭後來爭議很大,還產生了個新名詞,討論我是不是“表演性主持”,錢老師說:“這麼做對麼?不,先別回答,你要像蘇聯作家說的那樣,‘在清水裡嗆嗆,血水裡泡泡,鹹水裡滾滾’,十年之後咱們再來討論。”(圖片來自影片截圖)
<h2>第三章 雙城的創傷</h2>
進“新聞調查”的第一天,有個小姑娘衝我樂。一隻髮卡斜在她腦門上,耳朵上戴四五個滴哩哩的耳環,掛著兩條耳機線,走哪兒唱哪兒,一條短裙兩條長腿,嘰嘰呱呱,你說一句她有一百句。
她二十三歲,痛恨自己的青春,尤其見不得自己的紅嘴唇,總用白唇膏蓋著,“這樣比較有氣質”。哦,這好辦,我叫她老範。她掙扎了一陣子就順從了。
這姑娘大學畢業自報家門來應聘,領導每次開口問問題,她都立刻說:“你先聽我說……”張潔估計是以一種對女兒般的容忍,讓她留下來的。
“我是三無人員,”她說,“無知,無畏,無恥。”
我心想,你真是沒吃過虧啊姑娘。
她還挺會為自己找理論依據的:“有句話叫‘陰陽怕懵懂’,我就是懵懂,嘿。”是,瞧她找的題:一週之內,同一班級五個小學生連續用服毒的方式自殺,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獲救的孩子都保持沉默。媒體認為可能是邪教造成的。她到處找人,說來說去,沒人搭理,最後找到我。
我不相信太邪門的事,我更感興趣那個沉默的原因。
張潔看著我倆,心知這種節目多半是白花錢,平常選題都得有個七八成把握了才出發,不然徒手而歸成本太高,但他是個對姑娘們說不出個“不”字的領導。“去吧,省點錢,別雙機了,也別帶錄音師了,一個攝像就夠了……哎哎,也別帶大機器了,帶臺DV。”他說。
從機場出來打車,師傅姓毛,一臉西北人的清剛,車上放著一盤鄧麗君,他聽了好多年,放的時候像鋼絲似的。我和老範搖頭擺尾地跟著合唱《償還》:“沉默的嘴唇,還留著淚痕,這不是胭脂紅粉……”毛師傅從後視鏡裡看我倆一眼,又看一眼,樂了。
西北壯闊,赤金的油菜花開得像河一樣,沒完沒了。青蒼的山轉過一彎,還是。
我說我也喜愛美劇《老友記》,陪我多少年。老範“哈”一聲撲上來,搖得我披頭散髮。
同行說當地政府不支援媒體採訪。趁著月黑風高,我們找到最後一個服毒的小楊家。
武威在河西走廊,古稱涼州,雙城是這西部邊塞的一個小鎮,三萬多人,過了晚上十點,只有幾戶燈光。小楊家燈是亮的,院子裡一塊菜地,堆著化肥,一根水泥管子上晾滿了鞋。父親醉酒剛回,紅著臉,粗著脖子敞著懷,說不清話,母親坐著一句話不說。我們剛坐下,大門“咣”一響,來了五六個當地大漢,不說是誰,要趕我們走。老範跟他們吵人權和新聞自由,雙方驢頭不對馬嘴,倒是能互相抵擋一陣子。
我抓住機會問小楊:“你願不願意和我一塊回武威,回我們住的酒店採訪?”那男孩子之前垂著細脖子,只看到兩彎濃眉毛,一直不說話。我不抱指望地問了這麼一句,但他說:“我願意。”
我蹲在地上,有一秒鐘沒回過神,居然問他:“為什麼?”
他說:“因為我看過你關於非典的報道。”
幾個月前做非典報道得到的所有榮譽稱讚,都比不上這一句。
回酒店的路上,毛師傅老到得很:“後面有車跟。”我們往後看,普通黑桑塔納,只有一個司機,後座上沒人。
我們在酒店下車。第二天,毛師傅來接我們,說昨晚我們走後,桑塔納上下來兩個人,上了他的車,問:“剛才那幾個人是哪兒的記者?”
毛師傅直接把車拉到110,把兩個人卸在警察那兒,回家睡覺去了。
後來知道這倆人是鎮長和他的同事。我們去找:“這事兒還用這麼躲閃啊,跟你們又沒啥關係。”
鎮長心一下就寬了,把遮著半邊臉的大墨鏡摘了。
我奇怪:“當時我怎麼沒看見你們呢?”
他得意:“哎呀,你往後一看,我們兩個立刻倒在後座上。快吧?”
採訪小楊,他不肯說什麼原因。我說:“我想去現場看看,我明天會去你們學校。”
他忽然問:“我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第二天,這孩子帶我去學校。校長來給我們開門,中年人,頭髮花白,一見人就用手往後爬梳,不好意思地笑,“這幾個月白的,”說話聲音是破的,“心裡難受,壓力太大,精神幾乎都崩潰了。”他勉強繃著笑,臉都抖起來了。
找到六年級的瓦房,一張張桌子看,有一部分課桌上有歪歪扭扭的“519”,一刀刀刻得很深,後來刷的紅漆也蓋不住。小楊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停下來,低頭不語。
桌子是第一個服毒女孩苗苗的,死亡的日期是五月十九號,與她同時服毒的女孩小蔡經搶救脫險。兩天後,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同班同學小孫服毒,經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早上,小倪服毒,經搶救脫險;五月二十三日晚,小楊服毒,經搶救脫險。
幾個孩子桌子上都刻著“519”,苗苗父母認為他們是集體約定自殺。
鎮上的人卷著紙菸,眼裡放著光,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跟你說吧,肯定是個什麼教,聽說還有白皮書呢。”眼鏡掃一掃旁邊的高臺,“還有這地方,邪得很。”高臺叫魁星閣,說是一個供著魁星像的高大石閣,他們說出事的孩子常常在上頭待著,還刻了什麼字。
我跟老範對視一眼,心裡一緊。
小楊不肯多言,說你們去問苗苗的一個好朋友小陳吧,她都知道。
我們找到這姑娘家,小女孩十二歲,穿件碎花白襯衣低頭掃地,髮根青青,小尖臉雪白。看見我們進來,不慌不忙,揚揚手裡的掃帚說,“等我掃完地。”一輪一輪慢慢地掃,地上一圈一圈極細的印子,掃完把掃帚繩往牆上的釘子上一扣,讓她媽給我們拿凳子坐,轉身進了屋。我隔著竹簾子看她背身拿著一張紙,打了一個電話。
她撩了簾子在我對面坐下,我問什麼,她都平靜答:“不知道,不清楚。”
我說:“苗苗不是你的好朋友嗎?”
她說:“我們班上的人多了,哪個都是朋友。”
我愣了一下:“那這個事情你不關心嗎?”
她不緊不慢地說:“學習這麼忙,關心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