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1 / 5)

小說:看見 作者:柴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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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二月五日上午,重慶市第三中級中級人民法院將對陳坤志涉黑案進行宣判。 警車押運陳坤志駛入法院,被告家屬和市民在門口觀望。這期節目讓我不敢輕易再對任何事物直接發表評論。“保持對不同論述的警惕,才能保持自己的獨立性。探尋就是要不斷相信、不斷懷疑、不斷幻滅、不斷摧毀、不斷重建,為的只是避免成為偏見的附庸。或者說,煽動各種偏見的互毆,從而取得平衡,這是我所理解的‘探尋’”(CFP 圖片)

<h2>第十章 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h2>

二〇〇四年,我在福建農村採訪拆遷。

圍攏的農民越來越多,人多嘴雜聽不太清,我索性站起身問:“你們當時同意這個拆遷方案嗎?”

“不同意!”居首一位農民說。接著大家紛紛喊起來:“不同意!不同意!”

我說:“不同意的人請舉一下手。”

呼啦啦全部的人都把手舉起來,老人家的手攥成了拳頭,喊:“我!我!”

我覺得這個鏡頭很有張力,也足夠說明問題。晚上工作完,攝像李季在飯桌上提醒我,採訪最好不要用這個方式,可以約幾個人坐下來問,比較從容地陳述,拿出證據。人們圍攏的時候,表達的很可能只是一種情緒。

我沒說話,不完全聽得進去——農民利益受損這麼大,上訪無果,碰到媒體都不能表達一下嗎?再說了,有情緒也是現實。

幾個月後,在福建採訪一家藥業的負責人,兩位工人因為搶修排汙管死亡,輿論懷疑死亡與遮掩汙染有關,環保局承認受到壓力無法調查此事,我們沒有偵查取證的權力,疑問再多,對方都可以否認,“沒有”、“不存在”。像我第一次做對抗性採訪時一樣窘。

我想起有次看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新聞節目“60分鐘”,記者萊斯利採訪前任副總統戈爾,萊斯利問他:“你還會復出競選總統麼?”

戈爾一直打哈哈繞圈子,八分鐘,眼看這採訪要失敗了。

忽然她問:“戈爾先生,您還會留鬍子嗎?”

戈爾愣了一下,繼續支吾。

她一笑,收住了,全片結束——那一笑就是“看,政客”。

我大概模仿了這個採訪。我們坐在廠子的辦公室裡,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攝像師拿領子掩著鼻子,我問這位老總:“工廠的排汙是達標的嗎?”

“是。”

“有沒有非法排汙?”

“沒有。”

“那我們在這兒聞到的強烈味道是什麼?”

“我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您是說您聞不到?”我靠著椅背,歪著頭,挑了一下眉毛。

他的臉抽了一下:“我的鼻子,嗯,沒有您那樣靈敏。”

我笑了一下,節目結束。

事後大家都對這個結尾印象深刻,說真銳利。

我有點得意。

莊主任審這個片子,看完對我說了一句話:“要疑問,不要質問。”

這點諷刺之意都不能流露嗎?我問他:“可是怎麼對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呢?”

“記者提供的是事實,不是情緒。”他說的跟李季一樣。

一出門,在南院碰上陳虻,沒躲得及。平日我臉上只要有任何異樣,他都會批評我——你要是看上去挺高興,他就會找你談談,覺得你“最近肯定沒思考”。但要是不高興,你試試?

“怎麼啦?”果然。

我剛說了個頭兒。

他就評論:“你的問題是你總是太投人了,熱愛就會誇張,感情就會變形,就沒辦法真實地認識事物了。”

“都像你那樣……”我帶著情緒衝口而出。

“像我怎麼樣?”

“像你那樣老於世故。”

“你如果對這兒不滿意,你可以去CNN,或者你當自由撰稿人。”他火了,“你要在這兒就得……”

我打斷他:“像你這樣無動於衷?”

又談崩了。

每次跟陳虻吵完,倒都是他給我打電話,不安慰我,也不生氣,只是繼續跟我講。

“痛苦是財富,這話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他說,“對痛苦的思考才是財富。”

我拐了個彎,去京門大廈的機房找老彭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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