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無且受到稚唯的熱情相迎,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對醫藥的熱枕與求知慾讓他顧不上去探究其他,甚至連在場的蒙恬和王離都被他忽略過去。
他當先對稚唯拱手,歉疚而著急道:“還望小友勿怪,老夫對你那藥丸實在是好奇,昨夜就把它揉碎、溶水,想要知道內裡成分……”
其實不是因為好奇。
昨日稚唯拿出驅蟲藥的態度實在是平淡,還給他們人手一份——別說延年益壽了,誰家良藥不是藏於蘭室,而是隨便拿出來送人啊!
夏無且壓根沒相信稚唯的話,只覺得她是在玩笑,藥丸初初拿到手,看到自己獨有兩份,還樂呵呵自以為懂了稚唯的暗示。
他好歹是秦王宮裡數一數二的醫家呢,縱然在軍營沒有表露身份,但實力比那些瘍醫高出一大截是顯而易見的,這必是稚唯隱晦表達想跟他切磋醫術的意思。
太醫丞也有自己的驕傲,他承認在夏稚唯口稱的“外科急救”方面,她有她的獨特之處,但老夫一身所學也不是差的啊!
於是夏無且本著友好交流,又不能讓人小看的原則,選擇連夜解析藥丸。
然後就陷入了自我懷疑階段。
他怎麼辨不清這藥到底有什麼用呢?夏稚唯總不會是胡亂配的吧?
直到今早聽聞兩位近衛的事情,這才恍然大悟。
想到這兒,夏無且不禁抬起衣袖,半遮老臉,慚愧道:“小友的驅蟲藥配比精良,起效突出。而枉老夫半生從醫,竟是連成分都嘗不出來;明明此前見過腹中生蟲的患者,卻未能判斷出藥丸的效用……”
稚唯聽不下去,連忙打斷道:“夏醫莫要妄自菲薄!”
驅蟲藥並非她的創造,她只是站在後世眾醫家的功績簿上,對藥丸進行了一些配伍加減。
醫藥領域的“文抄公”不要緊,若能救厄扶傷,改善民生,提前促進醫學發展,想來諸位仁者醫家心懷慈悲,不會在意這種事,說不定還會為之喝彩。
但她要是心安理得將此視為自己的功勞,還被捧得沾沾自喜,那可就過分了。
“夏醫,”在蒙恬和王離的旁聽下,稚唯認真說著似是而非的話,“我一身所學,涉獵廣泛,只要有利於民,無不能示人、教人。”
夏無且怔愣。
蒙恬和王離亦然。
“所學”即代表有師承,這是夏稚唯第一次主動而明確說起此事。
可他們此前反覆調查過她後,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夏家小女子於安豐縣被秦軍攻破前一直是個痴兒。
她哪來的師承?誰教的她?
蒙恬等人不會輕易將那隱隱的猜測說出口,但無一例外都認定那猜測就是事實。
因為只有“天授”,才能解釋夏稚唯是如何一朝從痴兒變成精通醫術的女醫;只有“天授”,她才能拿出那麼多珍貴的技術配方。
而且夏稚唯說的是“有利於民”,並非“有利於王”,是
直接將黔首置於帝王之上。
對於這種大膽發言,蒙恬三人並未有什麼驚慌失色的感覺,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確信。
概因現在還不是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時期,春秋戰國百家爭鳴,諸子們用來勸諫君主的思想多了去了,不乏有提出讓王侯像農戶一樣勞作的,還有說要君王對百民負責的。
但思想是思想,主張是主張,政治思想是政治思想,不能被君王採納的主張就是竹簡上的枯燥紋樣。
各諸侯王對此心裡門清,不會輕易破防。
當他們聽到振聾發聵的言論時,能直接挺直上身,跽坐正色來句“先生教我”;聽到並不認同的理念也能很淡定,會敷衍,會無視,會好聲好氣表示拒絕再把人送走,被氣到了最多就是將人趕出國門,沒有要打要殺的。
然而真要論起“眾生平等”“眼中無帝王黔首之分”,還有比那至高無上的天外飛仙更有資格的嗎?
所以,經過天人教導的夏稚唯有類似的想法,這很難理解嗎?
稚唯還不知道在場三人已經邏輯自洽,但在合適的時間透露自己的“破綻”,誤導他們將她的變化歸於“非人間凡力”,本就是她打算要做的事,見夏無且面露了然、複雜,不再一味的慚愧自謙,她覺得目的八成達到了。
蒙恬代表蒙家,王離來自王家,夏無且出身宮廷,當三方勢力都認定同一個事實,便是秦王政再多疑,也由不得他不相信。
畢竟,總不可能是因為她的人格魅力大到能讓這三個人同時撒謊、背叛秦王政吧?
自負的帝王肯定不會考慮這個可能。
如此一來,稚唯以後行走大秦便不會再有人質疑她的本事從哪兒來。
而她要把控的是天、地、人之間的“度”。
要在不經意間劃出“無論天上地下哪一方都不能肆意干涉人間”的底線,要讓她手裡的“天外來物”從此落足大地,要證實所謂的“仙蹟”是人類能夠靠腳踏實地創造、實現的。
不能由她加劇神鬼巫祝的風氣,更不能讓人覺得她能隨意溝通什麼神鬼。
——她真的不是女巫!
系統哭笑不得:“你對這個稱呼真的是耿耿於懷。”
稚唯並不覺得計較這個有什麼不對。
[世人慣來'先敬衣裳後敬人',這不單是稱呼的問題。
等日後我們愈來愈接近秦始皇,巫的身份太容易被人利用,一旦攪進政局裡……你看秦朝的方士、漢朝的巫祝,哪有什麼好下場?
而且,若是被限定在巫的身份上,我無論做什麼事都會被扭曲地合理化。]
見夏無且拿出昨晚記錄研究所得的竹簡,稚唯暫時中斷解釋,起手請他隨她去藥房,一同商討配置驅蟲藥的藥材,示意蒙恬和王離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