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琴音泠泠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天氣仍然保持著熱度,如同夏天不肯離去,秋天無法到來。

他到了徽州。這地方很熱鬧,從淮北逃難來的,都喜歡扎堆在此,君黎看著人多,心情總算好點起來。

他沒先去顧家周圍,卻去了個偏僻的酒館他還記得這地方與自己大有淵源,大概十八年前,自己那個視若護身符的枯草環兒,就是在這裡被人捏壞的。

那天是兩夥人在此打架,而他們一老一少兩個道士算是受了牽連,不但算命沒算成,還受了誤傷。君黎至今還是有點後怕,那時自己年幼無知,看見有人開始動手,還拔出師父箱裡唯一的鐵劍來想幫其中被襲一方。

是當看到旁人明晃晃的利刃開始向自己劈過來的時候,他才現,自己手足根本就不聽使喚。若非有個人忽然從身後抓住自己手腕,替自己揮了幾劍,恐怕自己那條命就不在了。

那隻戴在腕上的手環就是那樣被抓爛的,現在想來,那時為了一隻粗糙到極點、早幾年就該散架了的破草環哭喪著臉對自己的恩人一副“你賠”的表情,真該被刺上“騙子”兩個字配到淮北去。

捏壞草環的人,他聽人家喊他“程左使”。這一夥人均屬附近一個叫“青龍教”的江湖派別,那“程左使”想來真算得上好人,還當真願賠他點什麼,尋來尋去,尋了一個劍穗。其實自己已經打算欣然接受,可惜師父還是婉言謝絕了。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應得卻未得的劍穗,後來終於在姓夏的那人處得了一個同樣的,自己是愛不釋手,當作護身符的替代物,始終系在劍上。

君黎在酒館裡坐著等了會兒。這裡是青龍教所駐的山谷附近,他原本希望著能見到一兩個青龍教的人,就算不認識,也算是種與過去的聯絡。只可惜並沒有,連旁的人都沒幾個,更沒有算命的生意。他只好站了起來,慢慢向外走去。

但便在剛出門,他忽然聽到些什麼聲音,怔了一怔,站住了。好像是琴聲,但非常、非常遠,只能隱隱約約聽見些不連續之音。他求證似的回頭看酒館裡的人,正見到掌櫃的也抬起頭來看他。目光一遇,老闆也明白他心中所想。

“這幾天每天都能聽見。”掌櫃解釋似地說。“不曉得是哪裡傳來的,我也在納悶呢。”

君黎就道謝地一笑,“那麼我去看看。”

他就真的循著琴聲去了。愈是靠近,那琴聲就愈聽得完整悅耳,但這悅耳卻是種感傷之音,琤琮快慢間,是數不盡的心痛與遺憾,一層層、一輪輪地包裹上來,藉著林木的交錯回聲,到最後,叫人都沒有時間調整呼吸,只陷入無盡的悲切之中。

是誰在這裡彈琴?

藉著樹影遮蔽,君黎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這一曲子音域極寬,內中細節卻又分毫不亂琴應該不是尋常的琴,那麼……

他還沒來得及想到“二十五絃琴”這幾個字,已經看到了遠遠的一抹白色。

難道是她?他眉頭微微一皺。她怎麼也會來這裡,又為什麼要在此地彈琴?

琴聲忽止,君黎忙往身邊樹後一閃身。難道她現了我?

只聽一個聲音冷冷地道:“你總算肯出現了。”這語聲,果然正是那日在茶棚遇見的白衣女子。君黎目光微移,瞥見白衣女子不遠處又出現了好幾個人影。他鬆了口氣:她想來是對那些人說話。但心隨即又提起:那些個人影又是誰?

君黎的眼力歷來不錯,目前所在稍稍探頭已經可以看見所有人的情形。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架著二十五絃琴,而面對著的竟是一處墳塋。她方才是在對著這墳塋彈奏?這墳裡的是誰?莫非是她正在戴孝的至親?

這個猜測同時已經被否定。這絕對不是新墳,墳頭四周已長滿了枯草。他想側個方向,去看那墓碑上寫了些什麼,卻擔心動作太大被人現,只好暫時作罷。

那夥人中為的已經答話道:“非是我有心不來青龍谷離此有段距離,我在谷中,並無聞得琴音。”

他們看來是青龍教的人。君黎心道。

白衣女子冷哼了一聲。“十年前我不過在此地彈了一刻鐘,便有人現了我十年後我在此彈了三日,竟才有人出現看來人死得久了,終究是沒有人再會在意了吧。”

為之人沉默了一會兒,方緩緩道:“我不否認姑娘的話歲月既逝,有些事情,即使有心,卻也難以做到了不過如此說來,十多年前在此出現過的小女孩子,真是姑娘了?”

白衣女子霍然站了起來道:“便是我。只可惜那日你不在青龍谷,否則便不必等到現在,我才來問你關於她的一切了!”

君黎實在忍不住,探出頭去,看那墓碑上的字,隱隱約約地看到上面幾個大字是“柳使白霜之墓”,邊上一行小字,是“星使卓燕泣立”。他忙縮回頭來,但這一瞬間他瞥到些那為之人的臉,總覺得那個角度看來,他似有些面熟。

只聽他又道:“十年前我雖不在,內人卻將事情告訴過我,只可惜後來遍尋不到姑娘蹤跡。姑娘事隔十年仍特地來找我,是想問我什麼事?”

“我要問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當然是要問問,白師姐是怎麼死的!”

原來這個“柳使白霜”的是她的師姐,這麼說便也是泠音門的人了。君黎心道。照他們剛才所說,十年前白霜就已經死了,那時候這白衣姑娘應該還小,但也來問過一次,卻沒找到人不過奇怪,沒找到人,等幾天也許便能找到,為什麼要等過十年?

他這麼想著,卻忽然一個驚覺,想起了這為之人來。他見過他,就是當年在那個酒館,同“程左使”一起來的。如今十幾年過去,這人年紀恐不有了五十,加上長相算不上有什麼特點,一時竟是沒認出來。

“白霜之死這麼多年過去,姑娘原來並沒有查到?”那人反問。

“哼,我去哪裡查她的事情?這塊碑既然是你立下的,這件事除了問你,還能問誰?”白衣女子語聲仍是十分不豫。

墓碑是他立下的……君黎在心裡說。那麼他就是墓碑上所寫的那個……星使卓燕?但……依稀記得那時青龍教諸人稱呼他時,不是姓卓,也不是稱呼“星使”青龍教既然有了“程左使”,那這些所謂“星使”、“柳使”,應當不是青龍教的稱法才對吧?何況“星”與“柳”,若較起真來,皆是星宿之名,是屬南方七星南方是為朱雀,可不是對應青龍。

只見卓燕沉默了一下,忽然面露苦笑。“白霜之死……姑娘可知道,白霜之死是我這一生最不願意回想的事情。”

“你這老頭,少要廢話,叫你說便說!”女子顯然已經不耐。

“你若要問那一日,只不過是她奉她主人的命來殺我,而到最後她……”

“說清楚些,她的主人是誰?”

君黎在樹後已經聽得嘆氣。這卓燕也算是個脾氣好的人了,被一個晚輩女流這般質問,竟然半點不作,就連手下人似乎也都交待過,一個都沒吭聲。

但見卓燕是笑了一笑,道:“有些事情,姑娘其實是知道的。白霜有很長一段時日一直會給師門寫信,她的主人是誰,姑娘也應該知曉,再要來問,倒顯得刻意。”

“我……我為何會知曉?那時我年歲尚幼,白師姐縱是有書信過來,也只有我師父見得。”

“十年前你奉師父之命前來這墳前挑釁,難道她沒有將那些往事告知於你?”

“十年前我孤身前來,何曾奉過師父之命?”

“白霜離開泠音門很早,你應該根本沒有見過她若不是你師父不斷對你說她的事,你對她的事情,何來這般執著?十年前你在此奏琴是不錯,但是以魔音逼得監視你的幾人不知不覺睡去,卻絕不是你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可為你想說那件事沒有你師父的份,恐怕也很難還有你從沒見過我,但我一來,你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除非你師父依照她的信說過我的長相,否則”

這“星使卓燕”原來並非省油的燈。君黎心道。這下竟開始針鋒相對了。不過原是這姑娘未曾將來龍去脈理順,說話間露出破綻,被人抓住,也是沒辦法。料想她對於白霜的死十年來早已調查清楚了,只不過要找此人印證一下。

女子被卓燕連續反問到一時啞口,猶豫了一下道:“好,我承認,有些事情我是知道。但我奉師父之命,一定要你親口將生在白師姐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只因為在白師姐的信裡,看得出來她對你極為信任,當你是唯一的朋友。只有從你這裡聽到,我才能肯定那確實是真相。”

“唯一的朋友麼……”卓燕的臉上,一時像是湧滿了極多的無奈,竟滿到要微微抬頭望天,才能不溢位來。“是啊,便是因為她當我是朋友,才終於……會死!”

離開數遠的君黎都為這語聲深深一震。白衣女子沒有說話,似乎在等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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