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暗青破局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夜露已是深重,君黎沒回家,在林間一直躺到天白。也許是身心俱疲,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落葉拂到臉上,都是不覺。到睜開眼睛醒來,他忽然現身邊有個人在看著自己。

“五五?”他忙坐起來。“你已經來了?”

“嗯,來了,我娘也來啦。”五五道。“她在那邊。”

君黎吃了驚,順他手指去看,果然見到凌夫人站在不遠處,那背影一如既往地透著種淡然的靜。“你們來了多久了?”他忙爬起來,整理皺亂的衣衫,便要過去。

“喂,道士。”五五一把拉住他。“昨天聽到你們說,你要殺一個人報仇,是不是?”

“呃,是。”君黎道。

“那就難怪了。”五五鬆了手。“我就說,若不是心裡有什麼緣故,哪會像你這樣玩命地練武那我進境比不上你快,也沒什麼奇怪的啦。”

“我先去見過你娘。”君黎說著便向凌夫人那邊走去。凌夫人聽到腳步,已經轉回身來,一笑,道,“你醒了。”

“對不起凌夫人,我實在失態。”

“看來你昨日心情很不好。”凌夫人道。“現在可好一些沒有?”

“我……沒什麼事。倒是夫人,怎麼今日一早會來?”

“凌厲恐怕今天也來不了。但既然你非要練武不可,那就只能我來了。”

“夫人的意思是……”

“怎麼,你怕我及不上他?”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原萬萬想不到夫人會願意這樣……”

“我只是也不願見你送死,但你如非去不可,我只能寄望你活下來的機會能大一些。何況,自打凌厲答應教你劍法那日開始,我們一家子怎麼也都已被你拖下了水了,與其回家鬥不過他,我看倒不如來教教你。若改天你能讓他吃一驚,也算我一點小小勝利。”

君黎卻知這凌夫人看似言語淡然,心內其實極善,這一番話已讓他鼻中一酸,幾乎要落淚。他想到昨夜心內的絕望,忽然又覺得,在這世上相遇之人,明明都待自己極好,師父,義父,姐姐,還有凌厲,以至於凌夫人和五五也是一樣。他是委實沒有理由絕望的,他難道不該覺得幸福才是?

“那謝過凌夫人。”他還是剋制了心內的激動,也還以平平靜靜的感謝。

“就不用多禮了,時間也不多。”凌夫人淡淡地道。“五五,你過來。”

五五依言而來。凌夫人扶著他肩,向君黎道:“喏,我這個兒子算是借給了你,原本若不是你有仇要報,我是沒道理讓他來幫你進境,不過轉念一想,他自己未必便沒有所得。你聽好,要習懾場,比較容易的辦法,是先從比你弱的對手開始。但這種事情我也無法用言語說清,只能靠你自己慢慢領悟昨日不過是與你說個道理,你何時找到感覺,也是勉強不了。”

君黎點頭道:“我明白。”

“招式上,我便不多說,免得亂了凌厲的原本路數。”凌夫人又道。“反正他的招式儘夠高明瞭。”

她說著,矮身向五五道:“我交待過你的事情,都記得麼?”

五五點頭:“記得。”

凌夫人便溫柔一笑,道:“他的武功比你高那麼一些,這樣的對手也是難得,你若能從中尋些突破之處,得益也不會淺。”

五五便嘟嘴:“你們從來便是哄我。”

凌夫人失笑,卻又站起,道:“都是木劍竹劍而已,你們兩人都不必手下留情。尤其是你君黎道長,要記得,手下留情這種事,是要在掌握戰局之後才可以做的,那時候你勝券在握,就只管隨心所欲而在此之前,勸你還是不要自以為是。好了,便讓我瞧瞧你們誰先有所領會吧。”

風吹過,便有無數枯葉落下。似乎沒有什麼東西會像秋天的落葉一樣,同時擁有柔軟和輕脆兩種感覺,被兩人的腳步踩得叱詫作響。五五竹劍在地上一劃一掀,似乎是種調皮,便帶起無數散葉向君黎飄去,而他小小的身形也隨著這一片如雨落葉挾劍而出。

凌夫人含笑看著愛子。五五雖然一心也想習武,但事實上卻很少真對練劍興致這麼高。凌厲每年至少也有半年不在家,而自己也交替著一年留在江南陪五五,再一年就隨凌厲一起去北邊,倒有大部分時間,五五是交給他常留臨安的爺爺奶奶看護。今年先前她陪著凌厲在外,回來南邊時恰好趕上顧世忠的壽辰,原該夫婦兩人同去,只是徽州這個地方,於她很有些不太好的回憶,凌厲不想見她為往事情緒低落,看她勉強,就乾脆讓她獨自先回了臨安。沒料在徽州這一趟卻遇上顧世忠出事,還遇上這一個非要跟他學劍的道士。自知道這些事情後,她這兩天總在心裡思忖,若君黎重傷跑出、又以死相迫時自己在凌厲身側,會如何決斷?想來想去,覺得大概自己也只會作出同樣選擇。那麼凌厲每天教這道士劍法,自己也沒什麼話好說了。

只是,真的也只有一個月了。先前大半年既然在外陪他,接下來就要留在臨安,陪五五和二老。雖然便將五五再交給二老看護也無不可,可是她畢竟是個母親,孩子尚不算成年,她究竟還是不能棄他不顧。

有時她會想,早知如此,當年就不給你生孩子,無論你去哪裡,我都可一直陪你。可是和凌厲之間,好像從初識開始,就在分分合合。他對自己的情意,好像真的是因為分分合合才存在的,若真的一直在一起,也許反而蕩然無存了。

她心中微微泛起絲苦笑。這固然只是她一種悲觀的猜測,可是這至少證明成親已經十多年,他仍然沒讓自己覺得安全。

回過神來,君黎和五五的交手已逾五十招。君黎未再特意讓步之下,五五倒好像常被激出了些絕境逢生的巧處,讓君黎現原來先前那些特意留手果然並不需留五五似乎總有辦法頂過去。也正因此,君黎的上風仍然只佔在招式上,並沒什麼立即制勝的辦法。

不過,五五很快已氣喘吁吁。他眼見不敵,忽地身體又一矮。君黎只道他要像頭次一樣又刺自己腳背,忙先向後退,誰料五五忽一仰身,竟有什麼東西從他胸前衣襟裡飛射而出。君黎吃了一驚急閃,那忽然射到的竟是暗器,密密麻麻而來,他心裡一冷,暗想這樣鋪天蓋地而來,怎麼可能避過?但身體總還是不由自主地扭動相躲,在那縫隙中求一線生機。

臂上忽一陣輕痛,他知道終究閃不了全部,不過這“暗器”好像並沒太大威力,細看卻竟多是沙粒,少許夾雜些石子,打到身上,也便落了。五五咧嘴一笑,道:“算你輸了吧。”君黎卻一怒,道:“你怎可用暗器!”

“有說不能用暗器麼?”凌夫人在一邊道。“便算真有規矩你知道旁人便會守規矩,不用暗器對付你?”

君黎一呆。他心裡只想著怎樣領會凌夫人所說的“懾場”之法,卻不料非但沒所領悟,反而還因為忽遭暗算,敗下陣來。卻聽凌夫人又緩緩道:“可惜了,你終究沒能跳出原有圈子,控住此局,否則便算他忽行怪招,你也不至於便狼狽落敗。”

“但這暗器應是機簧所吧?距離既近,縱然再是佔據上風,又怎能避得開?”

凌夫人便款款上前,道:“要不要我避一次給你看看。”

“你若心裡知道他要此暗器,就會有備,避起來自然容易些。”

凌夫人便婉然一笑,道:“五五,你把器筒給他。”

五五應聲,從衣襟裡取出暗器機簧來交給君黎。凌夫人道:“這器筒裡面有四層沙石暗青,便只是按一按機括,就出一層。適才五五已經用掉一次,還有三次機會。左右你也不信五五不與我串通好,那便交在你手裡,我們先鬥個數十招,我也不知你何時要施暗器,你且試試看我會否如你這般狼狽。”

她說著,仔細教了君黎怎樣使用,又道:“我不擅劍法,就空手與你過招罷了。”

君黎知道她必非託大,便不推辭,將暗器藏好,木劍一兜行禮,就向她襲去。

他初時心裡仍然不忿,想你固然不知道我何時會暗器,卻至少知道我有暗器我方才卻完全料不到五五會用這種手段。但交手數招,凌夫人卻並沒似他預料般特特與他保持距離以備後避,反而因為空手,與自己相距甚至比方才自己與五五仍近。

便只這數招,他忽然似有所感與凌厲交手時,便也是這麼一上手就有種壓迫感,他原本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此刻他卻忽然明白三招一絕,這竟然已是她的局。他怎樣也無法追憶輕巧的一交手間她是借了什麼東風,就已懾住了場,但在隨之而來的十數招裡,他已經感覺得出她開始相讓“手下留情這種事,是要在掌握戰局之後才可以做的,那時候你勝券在握,就只管隨心所欲”你真的已經勝券在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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