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四弦之傷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遠遠而來的正是秋葵。她輕易闖過了守山門的幾名衛兵,便上了山道,才走了沒幾步,就看到前面氤氳霧氣裡下來這一大群黑衣人。

她立時全神戒備,等到了近前,別的還沒見,先忽然認出的,正是那個那日在客棧踐辱自己的沈鳳鳴,這一下又驚又怒,手中四根絲線倏地飛出,就向沈鳳鳴身上抽到。

隔了近半個月,君黎都快要忘了她還跟沈鳳鳴有這一段舊隙,更忘了自己換成這樣裝扮,秋葵未有準備一時認不出來。這一下她眼裡便只有這個一直要殺了洩憤的惡賊,偏偏沈鳳鳴真的是手腳身體俱傷,哪裡擋得了這樣彪悍的四弦齊襲。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細線入肉連聲音都沒有,沈鳳鳴左頰、左頸、左上臂、左前臂一起濺出血光。隔衣的倒還罷了,臉上與頸上那兩道,快得連痛楚都還沒傳到,皮肉已經忽然綻開。

君黎也是措手不及,忙喊道:“秋葵!”也虧得這一喊,秋葵吃了一驚,手上勁力減弱收止,否則那直是奪人性命的出手,就算不削下沈鳳鳴半頭一臂的,也剜下幾塊肉來。

她才顧得上在人群中尋找這熟悉的聲音的來源。君黎已經往前面一站。“是我。你怎麼上來了!”

秋葵一怔。他不似他,卻又的的確確是他。他穿了一身她從未見穿過的黑色衣服,頭上沒有了道髻,代之以尋常的束別人的尋常,卻是他的不尋常,他比她認識的他,少了那齊整時的內斂,更像多出了一點入世的情懷。蒼白的臉色顯得他唇色罕見地紅,但細看,那是被變了色的血浸潤過的顏色他受了傷,而且是很不輕的傷,毋庸置疑。

“你……是你麼?”她喃喃地道。“你受傷了?”

“沒事,而且,我本也準備下山去找你了,怎麼你卻……”

“這瘋婆娘是誰!”沈鳳鳴身邊人卻已然按捺不住。沈鳳鳴被這忽然一抽之下,左邊身體這四處傷口此刻一起濺血劇痛,加上先前的傷,那是話也說不出來,差一點連呼吸都要沒有了,眾人當然著急。

“你怎會跟他在一起!”秋葵回過神。“是他傷了你麼?放心,既然讓我找到了他,我必殺了他!”

“秋姑娘,等等。”君黎身形仍然擋著。“我的傷與他沒關係。他受傷也已很重,你暫且放過他,我慢慢跟你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你不是知道我非殺他不可麼!放過他下次又到哪裡找他?”

“那麼你到底是來找我的還是找他!?”君黎一急,忽地提高聲音。

秋葵倒是嚇了一跳。君黎好像是第一次這樣嚴厲的口氣對她說話。“到底是來找我的還是找他”這些字詞如果不是出自君黎之口,一定會被誤認為是吃了醋的小情人在火,就連沈鳳鳴身邊那幾個殺手都有這樣錯覺就連秋葵都快要有這樣的錯覺,因為他現在,從哪裡看,都不是一個道士,不是個出家人,一貫溫清的面容錯搭了今天的強硬表情,朦朧冰冷煙雨又錯搭了他不無狼狽的微微斜亂的。秋葵,在很久很久以後,都能回想起今天的自己,那一定也是錯搭了才會一瞬間就怦怦亂跳的一顆心。

君黎聽秋葵一時沒了聲音,便向身後道:“你們快將他送去城中治療下。”

“可是……”秋葵見沈鳳鳴等真要這樣走了,又不由咬緊了牙,只是礙於君黎這樣的態度,強忍了,只在沈鳳鳴路過自己身邊時,狠狠地道:“給我記住,我遲早會取你性命的!”

沈鳳鳴這次臉上眼中已經沒有戲謔的笑。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真的已經笑不出來。深到幾乎見骨的傷在身上,他全部力氣都用來抗拒痛楚,才不至於嘶喊出聲。哪怕有那麼一絲絲餘力,大概他都會要對她回以那在她看來,罪無可恕的那一種侮辱的笑。

回過頭來面對君黎,秋葵才見他的表情緩和一點。

“我……是來找你的。”她輕聲地說著,甚至一時不敢與他對視。“我很擔心你。”

“我沒事。”君黎的聲音,回到了一貫的語氣。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做這麼危險的事情?”秋葵口氣又理直氣壯起來。“要不是我今天看了你的信,我都不曉得你竟妄想殺馬斯!”

“我們先離開這裡,我慢慢跟你說吧。”君黎指指山門。“萬一上面再來人,就不好走了。”

兩人回到客棧。恍如隔世,但他真的回來了。摸摸懷裡,那個銀色的、刻了一個“馬”字的圓牌還在。這該算是他的戰利品?殺了他,報了仇,他沒什麼遺憾了。可是畢竟是第一次殺人,回想起來,仍然如同一場惡夢。

我做的究竟對不對?他問過自己。可是想到義父顧世忠,他便已說服了自己。對。我做的這一切,都對。

他在路上慢慢將來龍去脈告訴她以,張弓長那個版本。在他的敘述中,他只是作為一個看客,而真正殺死馬斯的人,是沈鳳鳴。

反正秋葵也不會相信憑他能殺得了馬斯。

“所以你就不讓我殺了沈鳳鳴?”秋葵剋制著自己語氣。“就因為他替你殺了馬斯?但這可是兩碼事,先前你不是明明也說,要替我找回公道的嗎?”

“你已經傷他很重了。”君黎道。“沈鳳鳴他……算不上是個惡人。我曉得你受了他輕辱,但那日他也答應過我了,說今後再不犯你。畢竟……他沒真的做些什麼,罪不至死。”

“你……”秋葵實是想象不到他的態度會有這樣變化,一時失語之下,忽地冷笑了聲,點頭道,“好啊,他沒真的做些什麼你的意思是非要等到他真的對我做了什麼我才能殺了他是不是?哼,顧君黎!你果然也是男人,你便偏幫男人,你怎體會得到我心裡是怎樣的痛不欲生!我告訴你,我……我不會放過他。我要報仇,這事本也輪不上你管!”

她便奪門而出,一時氣憤下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給君黎的傷擔心了一路,本來還想幫他療傷的。君黎也是不願在她面前顯得太過虛弱,但這口氣哪裡還留得久,見她如此,也實在有些氣急,想要追去,反又喀出口毒血來。

他沒辦法,自點心脈周圍三穴,防止毒性入心。可是中毒已久,他已是頭暈目眩。而沈鳳鳴也不曉得被帶去哪裡了,如今不知人又怎樣,就算想解毒,也不曉得要怎樣解。

他只能依照單疾泉所說,自己試圖運功逼毒。可是心神總是不那麼寧定,他想著不曉得秋葵是不是一怒之下徑直跑出去找沈鳳鳴了。這城裡就這麼大,沈鳳鳴受了重傷,又被六七個衣著醒目的黑衣人圍著,太過引人注目了,秋葵要找到他,太容易了。如果動起手來他們人多,秋葵卻下手狠辣兩邊大概都要受傷。這又怎麼辦?自己是沒有立場去攔她這舉動,因為那日連自己都對沈鳳鳴說過,“她便算殺了你,你也沒半句話好說”可是明明兩邊都是他如今不願看見出了事的,這般放任下去,也決計不是辦法。

他心煩意亂地睜眼,下了床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心裡苦笑。果然好人很難做,在這世上要多管閒事,到最後,多半就是個惡人了。但就算要做惡人,總也比看誰死了好。

秋葵果然已經不在房裡。他上街還沒打聽幾下,就已經聽到前街傳來一聲窗欞斷裂之聲,隨即是杯盞花瓶之類掉落碎裂聲,有人動手間呼叱喝詫聲。君黎忙忙趕過去。只見那也是間小客棧,聲音傳自樓上一間房,樓下圍了不少人,都莫敢靠近。

君黎無奈,雙足一頓,飛身上了二樓,果然秋葵已經與幾個黑衣人戰在了一處。

“鬧夠了沒有!”君黎硬生生夾入戰陣。“我跟你說過了,暫且不要來找他的麻煩,你非要現在來麼?”

兩邊都是一驚收力。秋葵本就心中忿怨獨自出來尋仇,忽然又被他所阻,一腔憤怒愈漲滿胸臆,恨道:“你不幫我就算了,現在還來攔我!”

“這話倒應我說吧?你不幫我療傷就算了,現在還來害我?”

“我怎麼害你了?”

“我身上中了毒只有沈鳳鳴知道怎麼解,你非要殺了他,那等同於殺了我明白麼?”

秋葵一怔。“此話當真?”

“這種事也好騙人麼。”

秋葵撤手道,“你怎麼不早說。”

君黎原是知道說她不通,也只能拿自己來威脅了。不曉得為什麼,雖然並不是說謊,這麼做卻讓他生起一種淡淡的負罪感來,就好像……是利用了她對自己的關心。

秋葵只是凝神看著他,半晌,方生硬地道:“等你毒解了告訴我。”便轉身就走。

幾個黑衣人這才鬆弛下來,有人便上來道:“湘君兄,若不是看在她是你夫人的份上,我早就下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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