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 不辨晨昏(二)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帶有傷這三個字是足以令刺刺大驚失色的。在她看來,君黎還是去年認識時候的那個拙笨的身手雖然他有時候表現得已不那麼拙笨。若說先前還有些不確定是不是要往梅州那麼遠的方向去追,這一下倒是堅決了。至於無意她根本沒想過無意會不聽自己的。反正他連離家這件事也是非要靠了自己才出來,她是不信他能一個人在臨安城裡找人。

只是,無意終究還是有些惆悵。刺刺後來在路上一再追問,才逼得他承認了婁千杉這個名字出來。她未料真的會是她,可也只能答應他,在梅州找到君黎之後,回來與他再尋婁千杉的下落。

兄妹兩個不認得路,再是心急火燎地要趕,也只能一路問著走著,也繞了些路,沒在途中就追上了夏錚一行。可巧進了梅州城,堪堪見到當地百姓圍觀新官上任,她一眼見到了夏錚,卻沒見到君黎,心中便已急了,可不管什麼禁行封路的,徑直便上前去相詢。

夏錚見到她,也吃驚不小,但正當著那許多官員的面,他不好細談,只能示意眾人自己與她相識不打緊,聽她問到君黎,便說已在郊外分別,只叮囑了句若找到他,請他來城裡一聚。一則他仍不希望君黎就此離去,二則畢竟與刺刺也算有淵源,礙於場面未曾招待,也過意不去。

刺刺聽說君黎該在附近,心中一時竟有些心花怒放之感,隨口答應了便與無意出來尋,只是,在山下與那個他們還不認得的葛川匆匆忙忙一面的時候,那樣的心花怒放直覺地轉為了些不好的預感。

雖然不認得,可這擦肩而過、面色有異之人似乎身負武功。她也不敢多加招惹,只是轉了轉頭,往山坡上而行否則,她還真不一定會上山。

君黎卻不知道那許多故事。他重傷初醒,一再震驚,到此刻才心神漸朗,確確定定地意識到,昨日倒下時以為的那所謂的瀕死幻覺,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實。

想來也真的羞愧難當在那時見到她,真的以為自己這一生就僅剩下了她這麼一點美好的回憶。可清醒起來,其實父母雙親、至交好友哪一個又不重要?若真的有一天看到瀕死之幻,該也不至於將他們置於無地的吧?

可那時自己好像還一直那般緊緊抱著她,叫著她的名字,甚或不知道還說了一些什麼樣的胡話。他直是不願意去回想,恨不能現在就鑽進這背後支撐自己的乾草垛裡,不要見她的面了。

刺刺並沒有提到那些。他明白,正如自己也不曾在陳容容現弄錯了幻境和現實之後,重提任何一丁點兒令人尷尬的細節。可那時的自己是知道一切的,刺刺呢?刺刺又明白嗎?

她哭笑完了,與無意也鬧完了,此刻變得靜靜地就這樣坐在邊上,看著君黎。

“離天亮還有會兒,君黎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們再慢慢說。”她開口道。

君黎其實已一點都不困。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止,哪裡還會困?但他看刺刺和無意的樣子,就知他們必是沒睡好,大概也是在看自己情形好一點之後,才撐不住眯去了一會兒。

“好啊。”他說道。“你們也休息吧。”

刺刺嗯了一聲,便招呼無意一起將君黎又扶了躺下。末了,她忽然左手一抬,那袖子滑了下來。

“你看。”她盈盈地笑著,像要給他看最好的寶貝。

那是腕上的一個草環,在這藍黑色的夜裡,仍然泛著那麼青翠的顏色。

“我現在做得比以前好了。”她笑著。“不會散開了!”

那笑那般美好,美好到他想閉目不看。可那樣的掩飾不會顯得太拙劣麼?她愈是那般令他心旌搖動,他愈是不敢有任何掩飾,只能那樣看著她,甚至要對她回以微笑。她帶著歡快的滿意躺下睡了,可他,微笑過後,心裡餘下的卻竟然是痛。

那是真真切切的痛,如同被利刺狠狠地扎透。刺刺,我真的有點明白了這俗世裡的一些兒情懷,我真的有點明白了。我看過了好多人的運命和他們的情懷,我還曾那樣做一個旁人命途的指路人和評頭論足者可我卻是不能夠擁有那些的啊。

他在他們都寂下的暗夜想得喉頭一甜,緊緊閉著嘴,才沒有讓那一口血溢位了嘴角。刺刺,你要我認錯,要我再也不拋下你一個人去做什麼事,可事實是我最後終究還是會走,會離開你們,而不可能與你們一直同行幸好我料想你對我沒有那樣的執著,只是出於善良才這樣來找我。只要將來能讓你覺得我不再會遇到危險,你定也不會違逆著你父親的意思非要跑出來尋我了吧。

可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猜測對不對。他閉上眼睛。在這次見到刺刺之前,他也低估了她,沒料到她還會再來找自己。這個小姑娘總是令他這般驚訝的她所有的舉動,總是要出乎他的意料的。我真不知若我再次一走了之,會否反更激起了你的意氣來、更適得其反呢?

他毫無睡意,又睜眼,良久,在昏暗之中轉頭,去看那一邊的昏暗之中的這對兄妹。已經可以轉頭了嗎?他試了一試,肌肉的僵硬消退,身體似乎可以活動起來了。她方才說對我紮了針,倒似乎是記得有人提過,他們的親生母親原是擅長針灸之術,想來她或者無意對此也稍為通曉。不過,身體僵硬一消,那些痛傷反愈明顯了。

他便感覺到,至少,“陰陽易位”的那些症狀還沒消除,連同胸口那些細碎麻癢的外傷。針灸之法大約也是冒險,梳理了自己混亂的內息,導順了周身經絡,將葛川掌力所致的影響稍許減去。可畢竟無意和刺刺都不是內功行家,自己距離痊癒,差得還遠。

他坐起來,盤膝運功。功行周天,他神智清明,比起昨日的混混沌沌,如今已經自如得多了,一切知覺也都敏銳起來,他聽得出,他們都睡著了,就連沉而不濁的呼吸,都好像帶著那樣青草般的氣息。

自己的腕上,果然也戴著一個同樣的草鐲。他運功畢了,將左手抬起。清爽而好聞的青草味道,正是醒來時嗅到的那一種。

外面天又已透了亮。他在這弱光裡起身,走出外面。這原來是這片山坡的山腳。他向著那日頭將出未出的方向,怔怔看著。

那也是來時的方向。

不知接下來更要怎樣?你們遠道而來找我,我理應也將你們平安送回,只是不知這一路,又要如何相處才好?

他試過太多種方式,狠心絕情的、避而疏遠的、刻意有禮的可她卻只有一種方式唯一他做不到的那一種:真實的。

便是她的真實,讓他所有的方式都顯得那般漏洞百出。難道只能順其自然?他一時想著。可一時卻又驚覺:怎能順其自然,任其放縱!

心思微亂,忽然聽見屋裡刺刺驚慌道:“君黎哥?”像是突然醒了,找不見了他。他沒來得及應聲,她已經衝出來。“君黎哥!”她呼得益驚惶,那整個語聲都像扭曲了,以至於他忽然無法想象若自己是真的走了,又會留下一個怎樣的她。

刺刺這一衝出門外,自然就見到了他。她喊聲忽止,心情如受大起大落,真不知要怎樣來形容,見他回身,撲上來只是那般將他一抱。“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你又走了……”她不加掩飾地喊著。

君黎抬頭已見屋裡無意也聞聲正待追出來,可一眼見到兩人如此,腳步一停,又往昏沉室內退了回去。他甚至看得到他臉上剛剛還是擔憂一閃卻已換為了竊笑,然而刺刺在懷,他無法解釋任何一句。

也根本不知有什麼需要解釋。

而後刺刺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忽然自他懷裡抬頭。第三次,她感覺到了他過快的心跳。那般快的脈搏她在他腕上抓到過,在他頸上摸到過,而此刻,在他胸口聽見。

她終於有些依稀地覺得這並非因為他說了謊。因為他什麼都沒有說。他連動都沒有動一動。她呆呆地看著他,就像也呆呆地審視著一個為何要不顧一切來找他的自己。

可下一刻,她已經重新抬手拉住他。“你傷那麼重,起來幹什麼!快回去了!”

他木然跟著她回去,身體像不是自己的,恍惚間覺得她還像昨日一樣,支撐著自己的身軀,再一晃神,才現她只不過拉著自己手臂。可無論是哪一種好像總是她在帶著自己前行,是她在指引著、左右著自己的決定。

“刺刺……”他伸出另一隻手,要把她的手從他臂上抹去。他想脫離這種不自覺的親近,從現在就開始。

可刺刺忽然轉回頭來看他,他的手還在空中。她像是意識到什麼,一雙流動著的眼睛,就是這樣望著他和他的手。

他的心忽然不受己控地軟了不是軟弱,而卻是柔軟。那隻帶著堅硬的推阻之意的手竟然也變得那麼柔軟那麼柔軟地往她絲裡,捉去了一線紮在其中的碎葉就像本來就打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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