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八 水月鏡花(十六)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單疾泉與凌厲打了招呼,笑道:“你今日布得一手好棋,只可憐了你媳婦為你忙前跑後,自己卻怎麼竟躲起來,面都不現。”

凌厲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不是我喜歡裝神弄鬼,只不過上岸匆忙,身上溼得透了,不方便見人。”

單疾泉一怔,“你溼得透了你難道是泅水去了君山的?”

凌厲笑而不語。

單疾泉以手拍額:“我差點忘了。你當年為了一件任務,在水底下埋伏,一埋就是六個時辰,這點路途算得什麼。”

“在水底下六個時辰?”刺刺咋舌道,“這……這怎麼做到的?”

凌厲搖頭:“刺刺姑娘,你爹隨口說說罷了。在水下時辰是不短,不過真正閉氣的時間沒有那麼久。”

君黎心中暗道慚愧。他去見凌厲時,凌厲衣衫已差不多幹了,他便沒看出有什麼異樣,大概凌厲這樣的人,只消閒閒散散在那裡一坐,什麼樣的不恰在他身上也都不是不恰了。仔細想來,他若不是與凌夫人一起來的,今日中午,又哪有什麼船可至,還不被人現?單疾泉已大笑道:“算你運氣好。若不是今日天氣炎熱日頭毒辣,你說不定到此刻還是溼衣在身。”風慶愷也忙道:“待到了嶽州,我叫人給凌公子準備幾套乾淨新衣,好好休整一番。”

“嶽州?”單疾泉轉回身來,“去嶽州……怕是不妥。”

“哦?”風慶愷道,“單先鋒有何說法?”

“我們正從嶽州折返過來。”單疾泉道,“幻生界的船大多往那裡靠去了,江陵侯似乎也有不少人目下駐在那裡。依我看,為免麻煩,我們不如轉而向南,往洞庭東南面靠岸,若是便利,之後我們便可沿著湘水一路往東返程。

風慶愷也皺起眉頭來,“你是說章再農帶了人在嶽州?”

單疾泉點點頭:“很不少。”

風慶愷冷笑:“他敢欺上我的地頭來,我風慶愷更不能避而不見了。”說話間環視了一下眾人,“這樣,一會兒船到了,我叫李文仲、江一信他們兩個送諸位往南走,風某先走一步,往嶽州去瞧瞧,看他江陵侯在我的地頭上能掀起什麼風浪。”

“風爺,我自是與你同去!”李文仲急道,“章再農來意不善,風爺豈能獨自一人身入虎穴!”

單疾泉見二人如此,略一思忖,打個哈哈道:“武陵侯這麼說,倒顯得單某人膽小怕事,不甚仗義了。那便這樣,大家一同去到嶽州,看看再說。”他心知縱使自己不去,沈鳳鳴、秋葵幾人承了風慶愷的情,只怕也是非去不可的。

風慶愷心中暗喜,料想今日與這幾人結交,將來自然大是助益。旁人固已是強援,而有那凌厲夫婦二人在,再有什麼樣麻煩只怕也料理得來,當下大是心定。

過了五更,接應的船靠了岸。那船剛現身時還是一片黑魆魆,可等眾人起身上了船,天色竟已露出濛濛然的暈白。

晨風習習。這日出前的時分,水天若接,山河如夢,大澤洞庭之美,直難用言語描摹。一行人於緩緩而行的船上各自尋到愜意之處席地坐下無聲而望,竟不敢出聲驚擾這片刻寧靜。

直到身邊的刺刺忽然開口,那手指向空中“君黎哥,你看那裡!”那裡,一縷橙紅在東面山頭隱隱而現,似一抹豔墨落在了黑白的山水畫,極快地暈染開來。君黎抬目去看。日出的剎那,那些那麼那麼好看的風景忽然都成了陪襯,就連靜靜倚在舷邊的那些人兒,也都成了一個個浮華剪影。

笛聲不知是何時響起的,竟便這樣悠悠揚揚地滲入了這片瀲灩已極的霞色中。好像是葉笛。刺刺還記得那時在西湖水上,那片在秋葵唇間吹出那般動聽曲樂的綠葉。她循聲而望笛聲從船尾傳來,那個吹葉之人,長衣如畫。今日之前,她不知道沈鳳鳴也能將一片葉子吹得這樣好聽,甚至,這樣宛然如訴。

這是什麼曲子呢?霞色已蓬勃,原該將一切黑白意境染得熱烈起來,可笛聲悵惘,卻總叫人覺得若有所失。刺刺看見,沈鳳鳴的目光始終落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站在靠近船頭的甲板,那個背影,一動也沒有動。

這一刻,她忽然好像懂得了什麼。不那麼懂樂識音的自己,尚且明白沈鳳鳴這葉笛聲中所蘊之意,她不信那個聆音會琴的秋姐姐,會不明白他要對她說些什麼,會不知道該回應他些什麼。

她只是不願意回應,所以,只能將自己這瑟然獨立的背影永遠地向著他。他所有的悠揚與悵惘,都是她不要的。他們的誤會已經結得太深,深到無法可解,也不想去解。他們,大概永遠也無法心無芥蒂地對望一眼,對話一句。

“砰”的一聲。所有人的悠然思緒都被打斷,回目去看,只見是單無意突用力拍了甲板,決然立起。自昨夜在月山南麓與婁千杉再度相見,他始終獨避一隅,假作不覺,可聞聽沈鳳鳴這葉笛一曲,萬種纏綿悱惻聽在耳中只是痛徹心扉,他只覺這滿天流霞,四濱露水,都要化作一生惘然向自己潑來。

再美的風景,也終究不過倒影之水,虛無之鏡。

他狠狠咬了唇,又“砰”一聲撞進船艙之中。沈鳳鳴也斷了吹奏,眾人面面相覷之下,只聽裡面砰砰咚咚的,傳來一通捶牆撞柱之聲。刺刺忙站起了身來,要往艙裡進去,卻被單疾泉一把拉住,道:“隨他去。你也勸不得他。”回頭向風慶愷頗含歉意道:“卻只怕損了武陵侯船上什麼物事,單某回頭定照價賠償。”

無意在三支之會上與婁千杉多有瓜葛,眾人大都是見了,風慶愷心中明白,便也與單疾泉客氣兩句,不甚以為意。可刺刺到底有些擔憂,聽裡頭聲音不斷,只怕無意撞傷了自己,猶豫再三,還是要往船艙裡去。

她才方身形移動,一個人影已款款搶在她前頭,體形婀娜,正是婁千杉。只聽她向刺刺淡淡說了句,“我去吧。”便掀了簾子,往船艙裡走進。

這一下大大出乎了眾人意料,只因婁千杉自來是不理睬無意的。不知是否方才的曲子讓她心有所感,還是究竟對單無意懷了幾分同情無論如何,只消她願意與無意說上幾句話,怕比旁人說上一萬句都有用得多。刺刺心中悄然一喜,停步由她去了。

艙中的碰撞之聲陡然停止,誰都想象得出單無意的愕然。不過眾人此刻的互望卻又不免帶了些善意的微笑。船依然在前行,日頭已大半躍出了山坡。

單無意已經看到了婁千杉嘴角難以名狀的一縷淺笑。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對他笑的。他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明白,她是還要給自己什麼希望嗎?

然後,他看見她伸出食指,在唇前輕輕一豎,作了個噤聲的動作。他無意識地點點頭,真的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婁千杉靠近過來,柔聲道:“你將眼睛閉上。”

無意依言閉上雙目。唇上忽然糯軟,他難以置信地感覺到她溫柔的雙唇,心中只是劇跳,想要說什麼,卻又想起她方才豎在唇邊的食指,竟不敢動彈一步。

笛聲止後,船上的氣氛顯得輕鬆起來,眾人大多兩兩交談,沒有人注意一隻小蜻蜓從船艙的後窗悠悠然地飛來。船是順風,那蜻蜓像是隨著風被送過來,就這樣落在船處秋葵的視線裡。她隨興伸出手去,讓它立在指上,與己為伴。

沈鳳鳴看著她,不自覺有些微笑。這樣的她好像更有一些與這山水共存的靈動,比起之前始終僵硬的背影,他更願意看到她對這世上的什麼美好之物心有所屬的樣子,哪怕只是一隻小小蜻蜓。

他望著那隻來得恰如其分的蜻蜓這小東西好像並不怕人,停在她指上,透明的長翼停止了顫動,甚至放心地慢慢收攏起來,淡柔色的身體也漸漸被朝霞映染成了一種血紅……

忽然一瞬,他整顆心都僵硬了,好像想起了什麼莫大的恐懼之事。“快扔了!”他不擇言地大吼了一聲,彈身而起,從船尾向船頭疾掠過去。船身因為他的用力過猛晃了一晃,秋葵也晃了一晃,側身間看到從身後和身撲至的沈鳳鳴,嚇了一跳,怒從心起,抬手就向他推了一掌。又見他一手長伸而來,似要抓向自己手指,她自是決計不肯給他抓住,手腕向船頭一讓,已在他手臂的極限之外。

這一讓已讓沈鳳鳴心沉如冰。“不要!”他絕望而吼,可晚了。他看見那蜻蜓彎起身來,長長的尾巴就在此刻輕易刺入秋葵的指尖。一縷細微的刺痛讓秋葵下意識一縮手,奇怪的滋味從指尖傳進來,初時並不是痛,只是有什麼東西沿著血脈一下子流入了心口。她回頭想去看,可沒來得及,沈鳳鳴第二次的伸手,終於抓住了她指尖上的這隻小小昆蟲,在她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已一把將之扯去,過大的氣力令小小蟲子在他掌中被碾為醬泥,而秋葵適才擊在他胸口的那一掌,才剛剛來得及將他的氣血翻騰起來。

只不過是這一瞬就算沈鳳鳴沿著秋葵指尖血流的方向以最快的手法封住她周身要穴一切已經無可挽回。晚了。他的面色蒼白,不是因為那擊在胸口的一掌,是因為一種足以擊穿心底的絕望。太快了。剛才還在船尾對她溫柔以望,可只是一瞬間,一切已被一隻小小蜻蜓粉碎。船上的眾人還沒來得及圍攏過來沒人知道生了什麼事,而或許只有他只有他知道這隻小小的蟲子有多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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