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七 三掌青龍(二)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他記得朱雀曾對自己著意告誡,萬不可有朝一日與拓跋孤動手,因為寒熱相剋之下,莫說他與拓跋孤功力相距尚遠,就算是分毫之差亦可能致他死命。可是今日事出突然,又哪裡有他選擇的機會。這是他第一次與青龍掌力對敵,不過經與凌厲一同為韓姑娘運功,這灼熱之力於他並不陌生,甚至很熟悉,熟悉得他下意識間竟如那時一樣運起“體行八卦”,欲待再將潮湧之力放大而出。

可他隨即省悟過來這並非給韓姑娘運功的靜地,而是與當世第一高手的戰場!倘用此法,縱然自己的掌力能得大增,可抵禦之力全無,無異於自尋絕路。這樣的省悟令他心頭透涼,可一切迴轉都已來不及了掌力已遇,高下相撞,熾熱侵入他身心,他感到一陣蝕骨的灼痛。是不是因為對手太過強大,我便失了清醒,才於臨敵之際作出這樣愚蠢的選擇?我是不是真要如此難堪地命喪?

可隱隱約約間,他又知道並非如此是因為我知道倘若正面相迎,我幾乎求不到半點生機,而必須另出蹊徑。如果這樣的蹊徑是種錯誤,那也不會比不設法求生更錯得幾分難堪地死與不難堪地死又有多少差別?可生與死的差別就大了!

求生。這兩個字在一切紛亂念頭掠過之後依舊牢牢沉澱在心底。他憶起朱雀那一句話來“若自身已無餘力可用,便只能藉助身外之力”,而他已在下午讀過了明鏡第八訣“移情”。

若不是此時此刻的處境已近絕境,他是絕不會違背朱雀的意思,冒用這幾乎不曾試練過的“移情”的朱雀說,“流雲”未成,絕對用不了“移情”,可他寫“移情”時借的是道家之理或許,朱雀惟對道家之學的理解,輸給了他這個弟子。

“啪”的一聲,雙掌終於相接。掌心相對,拓跋孤忽然色變。君黎這一掌揮出的“潮湧”比他預想的要凜冽得多,但這還遠非令他最為驚訝的縱然這小道士再是厲害得翻了天去,也不過是朱雀的弟子,不該越得出“明鏡訣”心法的範疇,而朱雀已是他多年的對手,他自覺沒有什麼能出乎意料卻怎可料雙掌相遇間,他竟依稀覺到掌心傳來一股細微卻陌生的吸噬之力,正將自己的灼熱之力絲絲抽離!那似是而非的一掌竟然,不是他所認識的“潮湧”!

拓跋孤何等敏銳,隨即已現君黎用的竟是“移情”。他雖不知明鏡訣之詳,卻也知曉“移情”已是這門心法極為艱深之處的武學了,心頭暗自異了一異。君黎已動用自學這明鏡訣以來修煉之全力,更借八卦方位將感知吐到極限,凝聚起“移情”心法。他知道自己的“潮湧”遠遠傷不了拓跋孤,而對方那一掌卻可輕易壓倒自己,所以這一對掌不在傷敵而在求生,只要能夠自保,便已算勝了。為韓姑娘療傷時,凌厲全力施為的青龍心法之熱也必不會傷到他,因為韓姑娘一身純陰體氣在其中已成為緩和的屏障。那麼,今日的交手也是同理吧雖然沒有了韓姑娘,可如果能用“移情”借了此間一切可借之力,在自己與拓跋孤這相交的雙掌之間,這針鋒相對的冷熱之間聚起一個“屏障”,自己便能有了生機!

而那一絲吸噬之意,也是源自給韓姑娘療傷,身體冷到極限時對熱勁下意識的索取。那時君黎還不懂得“移情”,無法將對手的勁力真正消化,可如今他明白,“移情”借鑑了道家心得,借的正是萬物萬事“損有餘、補不足”之本意,他在非常之時用起此訣,所得甚至已脫出了朱雀的預想那絲原該與他相剋相害的勁力在“移情”之下,循兩儀相生之理透入他體內,如水火相煎互斥互消,又如陰陽相匯互融互引,竟有那麼兩三分不受了拓跋孤控制。掌力相交的感覺和與朱雀對敵時大相徑庭,也無怪乎拓跋孤會深感震驚。

驚訝也便是那麼一剎,拓跋孤自不會由君黎妄為,當下不再容情,掌力一吐,君黎全力而凝的外力“屏障”頓然碎落。他知道,無論如何,拓跋孤究竟還是他無法匹敵的對手,但“屏障”已經給了他一絲喘息之時。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迅收去“體行八卦”,將“移情”換為第九訣“不勝”,來抵擋這“屏障”不曾消化得去的餘力。

殘餘的大力還是足以將君黎推得撞向屋頂,一股灼熱的氣息衝破他指掌之守。果然,“不勝”初用實極生澀,加上氣力已竭,他只護住了部分經脈,火燒般的痛感自拇指與食指橈側湧入,沿著手臂過肘至腋,一直延入了胸腔,其煎如沸。

但君黎知道,這第三掌已算是捱過了。得以在青龍教主手底下走過三招的人恐怕不多,可他此際心頭絲毫沒有半分喜悅得意,因為,他所學已經用至極限,拓跋孤若再出第四掌,恐怕會不費吹灰之力地取走他的性命。

倏忽已離屋頂極近,要保住性命也便只能趁機破屋而逃,可受力之後再受撞擊,胸肋或脊柱或都要受損。眼見要衝破了房頂,忽胸腰間一緊,這熟悉的感覺立時讓他知道是凌厲軟綾纏來,要將他拉向地面。他不知是福是禍,卻知道必已走不脫,忙反手伸出,往屋頂輕推了一推。凌厲用力甚柔,看來是有相護之意,那綾緞托拉纏裹,竟將他身體所受之力消化不少,料想他挾軟綾駕馭真氣的功夫,果然絕不亞於“流雲”一訣的成就。君黎此際無暇多想,連忙順勢凝神落於地面。

拓跋孤沒有出第四掌,只是負了手,打量這個被自己逼得極為狼狽的朱雀弟子。據他所知,君黎師從朱雀不滿一年,而約摸一個月前,他被單疾泉困留青龍谷為質,當時甚至未作半點抵抗,甚或那兩日都一直順從單疾泉之意,似乎很是軟弱好欺,是以他從未有絲毫將這個年輕道士放在眼內。今日拓跋孤自然是為了韓姑娘來找凌厲要人的,言談之中得知凌厲要與此人一起為自己的妹妹運功,心內鄙夷不屑之至,更兼有三分不信,奈何軟硬兼施之下,凌厲仍是不肯告知韓姑娘的下落,兩人談得話不投機,不歡而散,他欲要離去之時,恰見君黎來到,心中懊惱,當即向他出了一掌。

那第一掌去勢雖急,分量卻不算重,他隨手揮出,已覺足夠掀君黎一個跟斗,讓他受兩分內傷。哪知君黎的身法學自凌厲,臨敵躲避他在最初三個月裡就著力習練過,這第一掌躲得雖忙不亂,倒出乎了拓跋孤意料,也令得他第二、三掌隨即跟出,要看看這個道士究竟能避到何時。

他掌勢與君黎那時常練習的躲避凌厲的綾緞為劍不同,是一片而非一線與躲避五五拿機簧器筒撒出暗器也是不同,一片之間全無空隙,取不得半點巧。到了第三掌,君黎終是避讓不開,只能與他交手,但便是這一掌交手,竟令得拓跋孤不得不對他正眼相看。

其實到了這個份上,無論這第三掌是個什麼結果,拓跋孤都只能停手了。他身負江湖盛名,如凌厲所說,絕不該欺負一個晚輩的,何況還是搶手先出,形同偷襲,就算不曾用了全力,也決計說不過去。

“你方才那一式也是朱雀教的?”拓跋孤目光如灼,注視著他。

君黎胸中只覺翻滾沸騰,壓抑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如何答得出一句話。

拓跋孤向他走近了一步。凌厲只怕他再要動手,側身一攔,“你還待怎樣?”

拓跋孤站住了。“看你運力之法,應該是他教的不錯,不過……那一招我怎沒見他這般用過。”他還是盯著君黎。

君黎咳得緩過一些,咬牙勉力道:“我師父武功博大精深,你沒見過的多了,又豈止這……豈止這一式!”

拓跋孤聞言卻也不怒,只是冷然道:“機巧有餘,沉穩不足。回去讓你師父療傷吧!”用力一拂衣袖,竟就此揚長而去了。

君黎欲待說話卻反更咳嗽起來,那灼熱的氣息似在胸肺之中星星點點附著了,不適隨著這咳嗽愈加劇,每一咳都是撕痛。他咳得眼冒金星,渾身只是無力至極。

凌厲見他咳得厲害,伸手探察他的傷勢,良久,眉心蹙起,“他真氣自你少商穴侵入手太陰肺經,恐你此脈有損。”

君黎懂得醫道,自然明白熱毒沿此脈直傷肺氣,所以劇咳難止。肺在五行之中屬金,原就受火所克。拓跋孤內力主是火性,這一下看來是輕不了,而凌厲與自己內功相剋,也是無法為自己療治的。

但他沒有忘了自己匆匆趕來是為了什麼。“我沒事。”他勉強運起“若虛”之意,壓止跳躍不勻的肺息抽動,“宋客在嗎?”

“你先別說話,坐下依我口訣……”

“凌大俠,”君黎打斷他,“我真的沒事。宋客呢?”

凌厲只得道:“宋二公子已經回淮陽了,我……”

“回淮陽了?什麼時候走的?他的傷好了?”君黎問得急促,竟又打斷了他一次,肺中火氣漸旺,似乎又要壓制不住。

“傷勢沒什麼大起色,是前兩日他兄長宋然和婁千杉一起接走的,比我們早到一日,想來是他父親的安排。”

“宋然、婁千杉……”君黎無意識地喃喃重複這兩個名字。他其實並沒將那些細節聽在耳內,只是知道,宋客走了。宋客既走,解藥便沒了著落,若是要問凌厲他又覺得並不該現在把朱雀身中劇毒的訊息透露給他,心頭起起落落,舉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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