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〇 運命之賭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藥已起了效,刺刺聽他呼吸漸勻,不多時已是睡著了。她還是看了他半晌,才將手從他手中脫出。

她撿起他拋下的外袍,那個人皮面具便從中掉了下來。她再拾起。那是她送予他的禮物雖然不免倉促,可心意卻不假,如今這面具卻也印上了幾個帶血的指印,被揉得看不出了形狀。好在面具所用材質特殊,並不那麼易壞,她努力地展開了,擦拭乾淨,收拾進包裡。再看那件月白色的袍子,和那裂斷的紅綾攪在一起,初時她竟是不曾現早已被血染得汙了。

明日還要進青龍谷吧。她心道。若沒這件袍子,便扮不來凌叔叔了。只是,明日爹爹就出來了,或許也不必那樣費心易容了……

雖然是這般想著,她還是向店家借了皂角,將幾件衣裳洗了,放在視窗晾曬。末了,她拔出了伶仃劍,擦掉劍身上觸目的血跡。她記得曾見此劍在宋客手中時是清亮如水的劍身,而今血色抹去,卻也只餘黑蝕,她看得只覺心驚,手下多用了幾分力氣刮擦,有少許黑色隨著她的動作漸漸剝落下來。

費了許久的勁,伶仃墨色漸退,恢復成不曾喂毒時的清正模樣。她才吁了一口氣,將之回了鞘,與其他東西收拾在一起。

如此一忙也便到了中午。客棧裡今天很是清淨空閒,可這愈顯得遠遠的那場法事之聲的喧天在這裡,推窗就能聽見顧宅傳來的聲音,一直提醒著她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她憑窗向外看遠過幾條街巷,便是顧宅的方圓。她答應了君黎留在這裡陪他,所以,也只能這樣遙遙地與自己遠去的外公共飲一杯而已了。外公是很寵愛她的。雖然旁人常說外公脾氣暴躁,可在她記憶裡,外公從沒有對她過一次脾氣,就如將她當了自己的親外孫女。

後來她聽顧笑夢說,那是因為頭次被她領著來見外公的那天,外公正在和人談一筆生意。原本生意似乎是談不成了,可顧世忠送客到廳口,卻見對方帶來的兩個小孩正和刺刺在天井裡玩。他之前幾日已經先見過了無意,知道刺刺是他的孿生妹妹,也並不十分在意,可是刺刺聞聲轉頭過來衝他們笑了一笑那笑起來彎得如月牙兒的雙目,只是這麼一瞥,竟好像整顆心都要被她融化了。這小女孩子算不得十分漂亮至少在那個年紀還看不出來。但就是那一笑,便讓人覺得,再漂亮十倍的女孩子,恐都及不上這一笑好看。

那一年刺刺還不滿六歲,被父親找到之前一直流落在外,自是長得又瘦又小,風吹日曬得黑黑的。對方那兩個小孩自小長在徽州城裡,從沒見過刺刺這樣的野孩子,對她大感好奇,兩個十多歲的孩子竟都跟著她又跑又笑。似乎,對面那當家的是見了自己的孩兒從未如這般開心,想著倘若生意能成,孩子們或可一直這般結伴玩鬧耍樂,也是好的,所以便動念改了主意,又坐回來談了一會兒。顧世忠離開青龍谷之後,經營顧家在徽州的產業,因是荒廢已久,原難有大成也是在那一趟之後,漸漸有了起色,經年甚至重新成了徽州數一數二的地主大家,“小刺刺是個運氣好得不得了的女娃兒”,這句話,顧世忠自此經常掛在嘴邊,刺刺稍大一些,更有了後半句,“不知道將來哪個小子得有這般好運氣,能娶得了刺刺回家去。”

刺刺也一直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小時候生活在百戲村,雖然沒有爹,但有母親和兩個哥哥,互相照顧著,也不曾覺得苦後來,母親去世了,臨去前說,自己和無意還有父親在。母親知道父親已經娶了正妻,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該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裡,可到底沒有辦法,還是留了一紙遺書,要二哥試著去青龍谷投靠不錯,只有無意,沒有她。因為母親知道,無意是男孩,是單家的長子,即使新婦反對,單疾泉總也會設法留下他的,可刺刺是女孩,未必能得到保護。

母親還沒來得及把一切都想周全就離去了。她沒來得及把刺刺託付給可靠的友人,也沒來得及細想無意一個不滿六歲的孩子又要怎麼跋山涉水,從淮北逶迤千里,穿過宋金交戰的血線,去到徽州地界。好在比兩人大一歲的哥哥還是有些主意的。他決意將刺刺暫時託付給隔壁的阿婆照顧,陪無意一起南下,然後在無意找到父親之後,回來與刺刺為伴。

刺刺等了有一個月光景。其實她並不是太擔心。她相信她的哥哥們總會平安無事的。她和以前一樣,與同村的孩子們沒心沒肺地玩著直到,那一天,父親出現在百戲村。

那一時,她心裡還是有點不由自主的激動的。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父親,那種微妙的歡喜的感覺,怎麼形容都不為過。雖然母親叮囑著無意不要將刺刺的存在告訴單疾泉,可是顯然,無意還是沒能忍得住。他們兄妹三個何時曾分開過呢?若只有他一人能留在青龍谷獨享父親的照顧,他大概一生一世也無法安然。

大了,刺刺才聽父親說起,當日他去百戲村時,照顧她的阿婆起初是將他當成了要去買她的客人。那阿婆並不認為她的兩個哥哥還會回來也並不認為刺刺還有親人在世,所以早已託了人,想將這小女孩子賣了。刺刺覺得,自己的運氣大概真的太好了如果父親晚來一日,也許便再也見不到自己了。不過,單疾泉與她說起時,卻又笑言,以她這樣的好運氣,即使真的被人賣走,大概也不見得會受到些什麼傷害。

而好運氣似乎還不止於她自己。她聽說因為離開青龍谷來找她,父親還恰好避過了一次尋仇這便是白霜的師父那時尋上門來,又無可奈何退去的事了。大概也是因為此事,顧笑夢同樣覺得是刺刺帶了幸運來,對她有了些偏愛。自不是說,她對單疾泉與旁人的孩子真的毫無隔閡,只是縱然起初有那麼多驚訝不依,甚至哭過鬧過,也是無意先來了一個月,統統消化去了。到得刺刺來,已是風平浪靜。如此,或許又是一種運氣?

今年,刺刺也已經要十八歲了。十八年來,她遇見了太多愛護自己、照顧自己之人,甚至在這一年,遇到一個不知不覺就放在了心上的男子,而他竟恰好也將自己放在心上。與這樣的幸運相比,她覺得,那些偶爾的不快樂,都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只除了,她不曾阻攔住外公的離去。可正如當年母親的逝去一樣,她悲傷、惋惜、痛心,卻很少加入怨憤與仇恨她不想徒然為這生者的世界加重心負。她不曾因為母親的死怪罪父親她知道他毫不知情。她也不曾因為外公的死怪罪馬斯以外之人因為他們並不懷有惡意。馬斯死後,她已將關於外公的一切都放下了,餘下的也只有那些美好的思憶而已。

又想了一會兒與外公有關的往事,忽然才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刺刺?”她連忙回頭,君黎好像是剛剛坐起,見她趴在窗臺呆,出聲叫她。

“你起來了?”她見君黎面色比先前好了許多,心頭一喜,起身過去,“傷口還疼不疼?”

君黎搖搖頭。他卻也從敞開的窗間聽到了遠處的聲響。“……在想外公?”他很容易判斷出她是為什麼對著窗外呆。

“……嗯。”刺刺應著,“在想……外公那麼好的人,卻沒有了……”

卻也不想君黎為此難過,她露出一絲振奮的笑來,推著君黎再看了看他的傷,確定已然收口,才準他起來。

“明天去青龍谷,不用易容了吧?”她取乾淨衣服給君黎穿披著,“昨晚上那幾件衣裳都破了,洗了洗,還沒補呢。”

君黎卻沉默了一會兒,“刺刺,如果……如果我說,明日我們不去青龍谷了,我要你今日就跟我回臨安去,你……可願意?”

“為什麼啊?”刺刺驚訝,“你不是說你明日無論如何要去祭拜外公的嗎?”

“我……我是想去,可是……”君黎停頓了一下,“你爹答應把你託付給我了,他要我帶你離開青龍谷。”

“爹真是……我可還沒嫁給你呢。”刺刺笑起來,“他自己不是明日就出來了嗎?難道還不准我見他了?”

“就是因為他明日出來……青龍谷的人可不知道他是被關起來了,都以為他是從外面回來,他也許是怕我們在會說岔了話,走漏了什麼訊息。”

“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有這麼笨嗎?”刺刺道,“爹多半是擔心你,擔心教主對你心存芥蒂不過明天是外公的忌日,教主叔叔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又沒做什麼對不起青龍教的事,就算你不是顧君黎了……嗯,爹既然都答應我們的事了,那你陪我來祭拜外公,也沒有什麼不對呀!”

她忽然覺出些什麼來,鼻尖微微一皺。“除非……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那倒沒有就是回來的路上隨意望星起卜,算下來明日之行並不甚順利。我不想帶著你冒險。”

“你又來了。”刺刺將他的手一抓,“若然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自是聽你的,可若只是什麼不想帶著你冒險君黎哥,前日不是剛說好的嗎,以後不論遇到什麼事,只要我們在一起就什麼都不怕的。你不是說自己將來還不知道有多多少少所謂的命裡災劫嗎?若不想帶著我冒險,又說什麼此生要與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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