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三 凡心區區(四)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你早醒了吧。”沈鳳鳴說話的時候,沒有抬頭。

可榻上的歐陽信當然知道他這句話是對誰說。他慢慢坐起身來,向沈鳳鳴微微弓了一弓身,“什麼都瞞不過鳳鳴公子。”

“知道瞞不過,你還是定要孤注一擲。”

歐陽信身形彷彿微微一震,“我……不是很明白鳳鳴公子的意思。”

“昨天——如果不是那隻毒蟲攔住了你,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單槍匹馬地進去了?”

歐陽信這一次不說話了。

沈鳳鳴站起身來,在屋中慢慢走動。“出之前,我與你說過,我們此去最低之底線,乃是絕不可暴露自己。倘若當真有此危險,那麼寧願什麼都打聽不到,也絕不冒進。可是你知道了青龍教來的是程方愈之後,就冒險深入——你有沒有想過被他們現的後果?”

歐陽信悶聲道:“你儘管放心,即使我被現,我也絕不會令他們知曉我是黑竹之人——無論能不能得手,都是我一個人的事。”

“可你忘了你不是一個人來的!”沈鳳鳴厲聲,“你忘了你已經重回了黑竹——你是與我,與吳天童、石志堅,與那一百二十人一起來的——你心血一湧便想要刺殺程方愈,你把我這次‘雙琴之徵’擺在哪裡!”

歐陽信無言以對。

沈鳳鳴冷笑了一聲,“夏君黎是個濫好人,你們要回黑竹,他就讓你們回黑竹。我早就說過他,他不聽。還好,他還不是傻子,他知道你們對青龍教尤其是程方愈恨得入骨。我與他說,這一趟碰不見青龍教便罷,倘若真遇上了,你們三人中只要有一個作出異常舉動,我定消動手處置——他同意了。”

“你的意思是要處置我。”

“不是你,是你們三個。”沈鳳鳴道,“看在你們是前輩的份上,我不會將你們如何,不過就是請你們離開黑竹而已。”

歐陽信靜默半晌,忽然大笑:“可笑,真可笑!堂堂黑竹會,何時變得如此畏畏尾,一個個彷彿忘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忘記了自己本是殺手!你說我是為了一己私仇,我承認——可我問你,撇開私仇不談,如果不殺程方愈,我們的勝算還有多少?就算我們能勝,是不是要多死很多弟兄?那所謂‘任務之外,不可傷人’的規矩可不是這麼用的——青龍教既然是敵人,遲早都要面對——黑竹會何時蠢笨到寧願與人正面硬拼,都不肯稍許變通一點的地步了?”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沈鳳鳴微微笑了一下,“可惜我們現在的大哥是夏君黎——可惜他就是個不肯變通的人。你也不必對此刨根問底、忿忿不平,只要他在一天,黑竹就一天不能對青龍教下手。”

他忽然又傾過身來,“但是——如果黑竹以外的人去刺殺了程方愈,我想他也是管不著的,你說是不是?”

歐陽信灰洞洞的雙目突然如射出光來。“你的意思是……”

“你想報仇,我現在就給你機會。”沈鳳鳴的一雙眼睛,也正定定地看著他。

歐陽信彷彿還未敢就此盡信他的本意,反而遲疑,“可是——這之後呢?阿印和秦松都在臨安,在他的手上,這之後我們如何還能再回到黑竹,與他交代?”

“你們現在也沒得選擇。”沈鳳鳴道,“沒錯,留下無影和秦松是為了牽制你們,但我說了——夏君黎是個濫好人,他不會對他們怎麼樣的。你現在既如此躊躇不定,昨日又為何要衝動行事?”

歐陽信默默無語,半晌,“你認為我一人不能得手,三人就能殺得了程方愈?”

“取決於——天時、地利、人和。昨天不是個好機會。”沈鳳鳴道。“你先不用急,我眼下還有幾件事在等訊息,五日為限——五日後,你們可以去這個地方,我安排的內應會在這個地方等你們。那時,能不能動手,便要請你們三人自己決斷了——即使有三個人,我也絕不希望你們是毫無勝算地去送死的。”

他從袖中抖出一折短簡,送到他面前,“這個你現在不用看。你一會兒動身去東郊的浮游亭,不出意外的話,你能在那裡見到吳天童和石志堅。記住,在見到我安排的內應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如果你能在青龍教安插下內應,為何不讓內應動手?”

“所謂‘術業有專攻’,內應也便只能是內應而已,而你們三個——”沈鳳鳴眼珠轉動,“如果我猜得不錯,吳天童就是昔年的銀牌‘懸河’吧?而你——雖然不曾拿到銀牌,可在黑竹會里也有個代號‘灰蛾’——絕非無名泛泛之輩。我那個內應與你們比起來,直似個新手,不過是提供些訊息。”

“‘灰蛾’……”歐陽信沒有否認,面上竟露出慘笑,“有多少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懸河’更是連言語、出手都變過了許多,你怎麼猜到的?”

“我怎麼猜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認得出,程方愈更可能認出你們。”沈鳳鳴道,“不要以為過去了十幾年,就真的什麼都變了。總有些東西是沒有變的。你們要自己小心了。”

歐陽信於榻上向沈鳳鳴謝了一揖,沈鳳鳴還了一禮。此時的歐陽信,還不知道此刻的沈鳳鳴,為什麼要向他還這一禮——他覺得,也許沈鳳鳴是因為殺了程方愈能讓這次“雙琴之徵”更為順利之故而感謝他,又或者是因為不得不將他暫時趕出了黑竹會而表示歉意。無論是哪一種,他還是願意向這個黑竹的後輩保留這一揖——畢竟,他深知這個今日的金牌是在違逆領之意,允准自己公報私仇。他已經於心中暗暗決定,此事除了自己兄弟三個及那個內應之外,再也不說與第六人知曉,也不留下任何證據。如此,或許青龍教和凌厲就不能因此來責怪黑竹會不曾遵守約定,夏琰更不必就此事追究誰人的責任。

他沒有看見,那個從他屋中離開的沈鳳鳴,重新站在屋外廊前,低頭看著廊下,良久未動。他不知道——連沈鳳鳴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有在不那麼有信心的時候才會這樣低著頭。

——這種時候很少,但現在就是這種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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