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六 夜色如山(二)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婁千杉跌跌沖沖地沿山行落至坡下。她行得太快太踉蹌,以至於一路的樹影忽明忽暗,那些葉間草間的縫隙,好像無數巨大的、閃動的、破碎的星星。

她在雜荒野蕪與山風嗚咽之中摸爬穿行,在這片刻之間叫過的無意名字的次數比今天之前加起來的總數還要多。山不是高山,崖不是斷崖——所以她相信他還活著的——他還活著,只是無法回答她。

從水邊重新再找回山坡,她終於看見無意的身體舒展在一處苔蘚滿布的石臺。幾番山石衝撞,他手足早已鬆了開來,謝峰德不知去向,多半是震落到了石臺之下。

她攀到無意的身邊。他的身體溫熱著,就像昨晚。雙目還睜著,就像還在等著她。鼻息還能輕輕吹起血沫。胸膛還在起伏。

他還能感覺得到她來了。她卻只能撫摸他的臉,彷彿抹去了那些血汙,就不會再有血流出。

致命的不是跌落,而是擊在他身體的十餘道“陰陽易位”內力。她從沒有像此刻這般絕望地想起自己從來沒有去學那篇“萬般皆散”——她在這裡,可是,救不了他。

“他……死了嗎?”無意的口唇艱難嚅動著。

“死了。”婁千杉強作出一個肯定的表情。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

“他死了,你可以忘掉,以前的一切,做一個好姑娘。”無意彷彿在微微笑著,被擦乾淨的臉孔,這麼快又覆滿了腥紅。

然後,他忽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起來:“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婁千杉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夜色降臨得那麼突然,彷彿一片烏雲掠過湖面與山坡。只那麼一剎那,可知與不可知的邊界模糊了。

“無意?”她屏住呼吸,輕輕叫他。

只有靜默。

痛還沒有來得及從心底溢位來。什麼話都還沒有開始說。婁千杉怔怔地看著他,彷彿——也不過是在等待著從一個噩夢中醒來。可是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看見他的血與淚都凝結成了再不會變化的死痕,遺落在那對和初見時一樣天真的眼角上。涕泗一剎那交迸而出,那些痛突然就鑽出來了,像最惡毒的蠱蟲要從眼鼻,從咽喉,從七竅從每個毛孔鑽出來。無辭的悲嘶從她的齒縫一寸寸漏入黑夜,變成一段段愴然而淒厲的呼號。

她從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痛。她在呼號之中望見身處的這個世界,那麼空茫,那麼孤獨,那麼黑。

只有夜色。只有夜色。沒有山河與她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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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什麼樣的黃昏,多年以後,可能不會有人記得。

黃昏落入了黑夜,湘水、澬水上的廝殺之聲越震耳,遠遠聽著,如眾人在齊唱著輓歌。

關非故十指皆赤,赤的是敵人的血。

他指甲中藏有毒物,沈鳳鳴有“魔血”傍身,更吸入過可解百毒的純陰之血,毒物對他效用極弱,可歐陽信已然委頓一旁。

謝峰德放出來之後,關非故曾從他口中打聽來一些“陰陽易位”的機要,知道闌珊以形面之惑為核的心法在昏暗之中效用大是減弱,是以天愈黑,他忌憚愈少,漸漸放手用出殺招。縱是“一源”再有厲害禁法,便似三支之會上的“虛無之鏡”這等反噬之術,沒了光亮,他料想沈鳳鳴根本難以施行。

沈鳳鳴如何不知處境艱難,可用之招式的確越來越少了。不過,“陰陽易位”,終須有陽亦有陰,不會叫他走投無路。

陰陽易位心法總分六篇,是為青絲之舞、赤袖之舞、墨雲之舞、白夜之舞、黃泉之舞,以及末篇“萬般皆散”。其中“白夜之舞”便是專為黑暗之境而設。若說平日裡的形之惑,是在光中造出了黑影以成其幻,那麼“白夜之舞”就要在黑暗中造出了光。

徹底的黑天很少碰到,而且,“白夜之舞”限制甚多,所以,這一篇中的招式,原本極少有機會致用。但今天不同——前晚落過大雨,今日一整日都是陰沉沉的天,入夜更是星月皆無——陰陽易位最無力的是半明半暗的光景,卻不是現在。

沈鳳鳴尋了空隙躍後丈餘,伸手及懷,摸到一瓶赤蛛粉。這原是他為程方愈準備的——當然不是想用這毒粉讓他癢上一癢便罷。此種赤蛛原本生長於炎火之山,體內多含硫磺類物,煉蠱研粉過程之中又有特殊處理之法,是以粉末另有一奇處:易燃。

他原希望——要程方愈也試一試似那十八年前般烈火灼身的滋味。赤蛛粉倘大量附上了身,可沒那麼容易擺脫,只要有一星火光,便足以讓他身陷火海。

此際雖然尋程方愈之仇已不可得,但赤蛛粉無疑還可以在這夜裡造出光亮。沈鳳鳴暗自將左手數指在藥瓶之中蘸了一蘸,以食指在短匕刀身上迅一劃——熱力輕易地將火花擦了起來,一滴火苗隨即立於了指尖之上。&1t;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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