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〇 斷玉玢璃(八)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凌厲凝神,綾綢化為逾鐵堅硬,強衝朱雀氣陣,左手同時以“青龍心法”之力相輔,抵擋已襲到近前的颯寒。氣勁狹路相逢,若無紅綾在其中,肉眼幾乎辨別不出二人之間的進退,此際卻能看見那綾緞初始受力筆直,只是始終無法向前衝破,相持良久,綾綢漸難保持原狀,紅浪再度波動,隨後愈來愈快,如趨洶湧,與朱雀衣袍上紅色繡紋映著,說不出的奇詭。朱雀得了上風,“潮湧”放肆壓至,一點點漏入的雪花帶著尚未入世的茫然,已被這場對決絞為細溼殘雨,挾塵泥與碎葉上下翻飛,水霧迷潤了三人的眼,連那月白無瑕的袍都免不得受了汙玷。

忽朱雀勁力一震,“潮湧”與“無寂”頓相交替,紅綾本就受巨力往復牽扯,此際如何經得住兩人各自借力,驟然便寸寸斷落。凌厲面色微變,只覺勁風撲面,側身欲避開這一掌,右手下意識向後,握住了背上劍柄。

“烏色一現天下寒”卻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上一次用它來對敵是何時了。

那一邊,拓跋孤還沒有出手。大概是終覺以二對一太過不光彩,又或許是他想看看凌厲與朱雀之對決能走多少個來回,所以竟在原地沒有動。直到此時他才終於笑出一聲。“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凌厲,你還真出息?”

凌厲當然曉得自己比拼內力必不是朱雀對手,只不過他們多年不曾交手,他若上來便借烏劍之利,憑招式之快,不免顯得過於急功近利,況今日有拓跋孤在場,他於輸贏並無多少負擔。聽拓跋孤開口,他並未便拔劍,反而運起身法,於樹影林深間閃避起朱雀出掌來。若以身法論,他當不輸於朱雀,而這般密林之中,朱雀亦無法如空曠之地般輕易推出全力便定勝負。

“我左右不過是個幫手。”凌厲閃避間向拓跋孤道,“縱是以己之短,只消攔住了他也就是了,不對麼?”

拓跋孤面色忽有一絲陰鬱。“不對。”兩個字,他身形驟然拔起,於空中掌力已聚,倏忽不及霎眼,人已在朱雀身後,右掌絲毫不容情,便向朱雀背心拍到。

便是凌厲亦微微一驚。“你……”他似乎覺得向人背後偷襲不該是拓跋孤的作派,不過還是閉了口。於朱雀而言,身前或是身後,又有何差別?那般翻騰熱浪,他又如何感覺不到?

只不過拓跋孤這一瞬的殺意如是之濃,像是與他們此前的約定,並不一樣。

朱雀果然陡地回身,抬掌欣然迎上。“啪”的一聲悶響,雙掌相逢,空氣忽如凝滯,原本雜亂旋轉的落葉飛雪,一瞬間竟彷彿都失了,懸浮抖顫起來。

如閃電驟然亮過一剎,一切恢復如常時,那些異常好像都不曾存在過。輕盈與沉重各自歸位,就像灼熱與嚴寒透穿彼此後,重又回到此彼身魂之中。

即便站在數步之外,凌厲亦被這一擊之力震了一震。他分明感覺到兩股足以攪動這林間一切翻騰的極勁氣息,適才卻竟被兩人在對掌之間無聲吞沒。他的手還在劍柄上。他不想以烏劍介入這兩人的對峙,但他亦不得不時刻準備好此間的任何變化。如此重擊,他相信兩人定必不是毫無傷。

不知是否因朱雀比起拓跋孤,稍許應對倉促了些,這一掌起落畢,他隱約覺得朱雀的氣息有那麼一分動盪,待要細細分辨,卻又尋不到半點破綻,而第二掌隨即接上,從他那燎黑的面色上,他看不出一絲異常。

林木因雙掌的進與退復而再進,把持不住了安穩第二掌顯比第一掌更全力以赴,“明鏡訣”之“潮湧”與“青龍心法”之第五層彼此釋放,僅僅是從相交雙掌縫隙中逸出的真力也是巨大的繃壓。狂風在林中大作,就連最粗壯的樹幹亦要為之彎折,連最細小的灰塵亦可刮出劇痛。兩人的衣襬袍袖狂亂飛舞,斷綾寸紅被纏雜其中髒汙得看不清了顏色,漫天飛雪亦失去方向,微末潔色根本不足以為殺機翻滾的黑黯帶來一丁點兒淨化,等不到落地生根,就已消失得彷彿從未存在過。

朱雀能感覺到“潮湧”之息以“流雲”之態,已深入拓跋孤之肺腑。可灼熱的氣流也同時侵入自己五臟。如果兩人一直這般以掌全力相拼,那麼根本不必多,十掌之內,就足以激出“離別”的反擊。拓跋孤大概也仍忌憚著“離別”,所以還沒有用出青龍心法第七層,不過所謂“第七層”也同樣是一擊之力,如今這樣的對決,稱為“全力”,實也不算誇大了。

上一次兩人在樹林相爭,都受了內傷,傷勢並不重,未幾也便痊癒。那之後兩人都應再無遇到過這般惡戰,唯一不同的是朱雀還受過一次幾乎致命的劍傷。“伶仃”留下的外傷雖已痊癒,但劇毒所致的肌腐肉爛,那事拓跋孤雖不知道,凌厲卻是知道的。雖說後來有了解藥,毒性已除,但凌厲在猜想朱雀畢竟要比拓跋孤長過十歲,或許一個人年紀大了,元氣有損後要徹底恢復當真不易,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他適才的氣息有過一絲不穩?也唯有面對這樣勝負僅在毫間的高手時,這絲缺陷才能露出這一點點端倪。

他忽想起朱雀適才說,“你這番話,可敢當著君黎的面說?”忽又想起他說“這麼多年後,我到了他們的地頭上,明明沒有惡意,可怎麼也還是他們有理?”他此際心裡不知為何陡然生出一分懷疑,實不知若自己與拓跋孤當真十分有理,為什麼這一切,又不肯當著君黎的面?

早在出之前,他就覺君黎對朱雀陪他同來一事其實擔心,只不過師命不得不從,他當然不會勸他與朱雀當面頂撞。今日君黎當然是來了。朱雀一定叮囑他,在樹林外等著他,不要獨自入谷。可單疾泉會派人來迎接,他現在想必已不得不入谷了。他們當然會好好招待他,所有的關於提親的一切,自己都已經為他與單疾泉夫婦招呼好了,無論有沒有朱雀,都不會有什麼變數。如果一切順利,君黎自然會出來那時候,朱雀就再沒有理由強要入谷,無論他本來準備做什麼,都不會再有機會。而君黎,也不用再面對某種兩難。

這一切事前想來順理成章的計劃,現在想來卻莫名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凌厲有點失神。他眼睜睜看著拓跋孤與朱雀對至第五掌,隨後第六掌連我都感覺出來朱雀的氣息有缺,拓跋孤會感覺不出來嗎?他當然也會知道,如此此消彼長下去,只要假以時長,朱雀總會不支,定比現在這樣一掌強似一掌深入血肉身心的兩敗俱傷打法要好的多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即便取勝也定必會激出了“離別”,那“離別”之威定必遠勝此刻即便以心法第七層相抗也免不了內傷,這等“三敗俱傷”,又有什麼好處?

“拓跋,”他忍不住開口,“你別忘了,我們不是為要他的性命。”朱雀若死在這裡,無論有多少緣由,君黎想必決不肯原諒自己,他答應拓跋孤聯手的時候,自然早已提過他不想觸碰這底線。

可掌風烈烈如卷颶火的拓跋孤,此時又如何有餘裕來聽他的話即便聽到,他也不想回答。凌厲握住劍柄的手心微微緊了緊。他此際唯一還能切入這場對決的,只有背上這把劍了。

便在此時,一陣猶猶疑疑的腳步聲從林外的方向靠近過來。凌厲轉頭一個勁裝男子,但面色有點蒼白,表情有點猶豫,顯然林間對陣這兩人聲息轟然,他遠遠就已現了。

“凌……凌大俠。”來人不知是本就認得他,還是認出了他背上那把劍。此際此刻,他也只能與凌厲一個人對話。

凌大俠。這三個字,好像是隻有君黎才慣用的稱呼。那麼這個勁裝男子,大概是隨君黎來的了。凌厲如此判斷。

男子正是夏琰身邊的親隨,方才得了令進林子來尋朱雀的。他手握腰間兵刃,似乎一時之間不知該視凌厲為敵還是為友,該如何面對朱雀竟在與人動手而對手竟爾如此可怕的事實。

“君黎叫你來的?”凌厲有意沒有壓低聲音。他倒希望這樣的意外或能引起拓跋孤與朱雀的注意兩人中的任何一個都好。

那親隨聽他如此說,頓然彷彿放鬆了下來。“是,君黎大人讓我來告訴朱大人,他和大家夥兒一起先入谷去了。”

交換到第六掌的林間漩渦,因這一句話,忽然好像失掉了少許平衡。一縷灼熱好像被陡然放大,一瞬間壓過了那些寒冬應有的氣息,所有的飛雪與落雪都在這一瞬被熱力融化,草葉剎那出枯蔫的氣味,朱雀那件深紫衣袍上的紅紋,忽然都像變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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