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三 斷玉玢璃(十一)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下雪了”單刺刺的口氣裡有一些不敢置信,走到簷下,伸手彷彿要去試探這白色的溫度。

屋裡的單一飛聞言忙鑽出來。“呀,真的!”他甩下手裡笤帚一頭衝進庭院裡,抓起一把薄雪,“都積起來了,好快啊!”手中隨意一揉捏,將雪捏成塊,便向單刺刺揚手丟過來。

刺刺抬手虛虛地擋了擋,笑道:“打掃完了再玩啊,一會兒表哥他們就來了。”那雪塊本就捏得不實,從她指尖散開,鬆鬆落落地撲在衣裳,甚是晶亮。

“掃了大半天了,剩下的叫他們收拾收拾就好了。”單一飛看起來有點不服,“那麼多人呢我手都凍僵了。”

刺刺笑:“你玩雪就不凍。”話雖如此,也當真走到庭院裡,試著摸了一把石壇上的積雪。

早晨母親顧笑夢對她說,今日顧如飛要來谷裡,讓姐弟兩個帶些人,到顧宅裡打掃打掃。宅子久無人住,收拾起來自然頗費時間,哪怕有人可供驅使指揮,卻也不是個省心的活計,到了這會兒,其實頗累了。

刺刺隱約猜測顧如飛來谷中是拓跋孤的意思。故去的右先鋒顧笑塵這一脈與青龍教始終斷不去的關係,於一再失去所倚的拓跋孤而言,也許到了該修復的時候否則顧如飛一年只得那麼一兩次入谷的機會,即便入谷也不會久留,哪裡至於要給他掃出整個宅子?

顧如飛大概已經來了吧。她想。若因重回青龍教之事與拓跋孤相見,父親母親當然要在場的。而一衡自從沒有了無意,他就時時被父親帶在了身邊。單疾泉對單一衡似乎比當初對無意還更看重,大概是覺得之前對無意關心得太少,才令得他終於那麼任性那麼任性地丟掉了性命。

她手裡握著雪,看著雪地裡的一飛微微呆。如今單家只有一衡和一飛兩個男孩,想來已經不可能再提將“單一飛”改成“顧一飛”的事情了,這大概也是拓跋孤不得不將顧如飛叫來的另一個緣由終究已沒有一個能替代顧如飛成為未來的青龍右先鋒的選擇了。一飛於此大多是高興他原本就不大希望改口叫親生母親作姑姑,卻把舅母叫作娘但也有一小半失落原本顧如飛來都會叫他去陪,可今日,他只能淪落到與姐姐一道在這掃屋子。

“姐,你的劍借給我。”雪到底還薄,玩著不盡興,但若不玩,卻似乎又辜負了這樣大雪孩童心性,大抵如此。刺刺回過神來,隨手將佩劍遞給一飛,見他笑嘻嘻扔了劍鞘,將亮閃閃劍身追逐起落雪來。

她忽然想起夏琰與她講過他的長劍“逐血”,說那本應是“逐雪”。她還記得他半說笑半吹噓這劍如何的好,在雪中舞起,迎風逐塵卻不沾片雪。她此時想著竟爾還能微微笑,可還未笑開便意識到那不過是些隨風即逝的虛無。他們有過那麼許多美好的言辭與想象,卻其實連一次都沒有一道看過雪,就好像那些信誓旦旦的願望與憧憬,到底避不過迎面而來的真實。

他們彼此相伴的時日其實那麼短,而真正陪伴了她大部分時光的,終究還是自己的至親。

手果然是凍得僵了。她將手伸到面前,哈了口氣。她相信若他在這裡,此時該當要握住她的手,可他到底是不在,哪怕此刻的臨安城裡或也下著同一場雪,哪怕他或也在看,或也如她想起他般在想她他到底是不在。

她想他是還在臨安。他來過很多書信,從她回青龍谷起,大概四五日便會收到一次,不過,最近一封來書已過去一個多月了,這其實不大尋常。她記得他在那封信中說到他要再來青龍谷見她,要帶上所有欠下的禮節。他沒有說何時,她看出他在謹慎試探,因為臨走時他問她何時能再見到她,她便沒有給他一個明白的時日。她將那信讀了幾遍,到底忍不住提筆回他哪怕,她依舊說不出一個時日,她想他總也能看出其中那一些兒遏不住藏不住的想念之意。

不知為何,他反而再沒有回信。她後來想起他寫過準備暫回禁城裡住。她想大概是這個緣故大概是被朱雀管束的緣故,甚至大概是朱雀將那些信都攔下了朱雀一定在為他“不平”。

她暗自給這一切找了許許多多理由。她卻忘了這個青龍谷也在為她“不平”這個青龍谷也可以攔下想攔下的一切。

院外不知為何傳來喧鬧。一飛停了手中劍,“是不是表哥來了?”

姐弟兩個去外面看,遙遙只見有人護送許多覆色鮮豔的推車箱籠骨碌碌滾動過。“那麼多箱子,是表哥搬來的東西嗎?怎麼不送進來?”刺刺有點好奇。

一飛把劍交回給她,運動兩足,飛跑去打聽,隔一會兒,飛奔回來,面上帶著奮紅之色,“姐,姐,天大的好訊息!說是程程家哥哥回來了!”

刺刺面上一下亮了顏色,“平哥哥回來了?今天?”

單一飛只顧興奮點頭,“說是剛剛回來,這些應該是他從京裡帶來的。”

刺刺抑不住激動。她立時簡單地交待了幾句留下打掃的眾人,拉了單一飛便往左使家裡跑。顧如飛要來固然重要,可若比起程平,好像也算不得驚喜難得了。

夏琰的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令得他踩過的地方沒有積雪,依然保留著小徑原本的顏色。這條小徑,與單刺刺剛剛離開的顧家舊宅,相去不過二里。

“江湖險惡,人心難測”。比起在黑竹林裡與沈鳳鳴過招,他覺得今日才更適宜將這八式的名字念出口。刀是沒有往日裡以劍逐雪的那點雅意了憤戾盡數化了洶洶,每一個字都令他上前一步,他期待著以這份氣勢,能讓單疾泉知道他休想攔住他。

然而,八式之後,單疾泉的動作變了。

單疾泉此時已經退得足夠遠足夠向琉昱派人先扶起照料一下動彈不得的單一衡。他面上浮出一絲冷笑,手勢一變,金絲鋸從奇詭之處躍出,躍向夏琰右頰。

夏琰微感意外。八招,單疾泉一直在後退,以至於他單刀長驅直入,不虞單疾泉忽不再格擋,反而腳下一動,出手反擊。刀不比劍,刀背一面並無鋒刃,單疾泉腳步微動就輕閃至背刃面,夏琰搠空,若要變換手勢只怕不及金絲鋸其來之快,故此只得將刀一收,“噌”的一聲,剛硬刀鋒逢上游柔絲齒,那金絲鋸竟爾曲繞過來,要將他刀刃纏住,鋸尾猶自在頰邊拂過一道危險的輕風。

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選錯了在想要一鼓作氣的前八步,選擇凌厲那直截的劍法用來對付別人或是最有效的,可單疾泉與凌厲多年交情,對這劍法何其瞭解,又如何可能正面對敵之下當真毫無還手之力?不過是借力藏拙,消磨他的銳意厲氣而已。果然最是短促致命的劍法也最耗費狠勁,八式過後夏琰氣勢自然走衰,單疾泉突施反擊,險些便要得手。

好在,夏琰深諳陰陽進退之道,亦懂得借力用力之巧,不至於一鼓作氣未成便全數退餒。他見金絲鋸這般柔繞,乾脆將力就力,“移情”運起,果然金絲輕巧,竟受他引動,越隨刀粘附過來。單疾泉立感手中兵刃欲脫出使喚,收放難全然隨心,知夏琰已在招式間運動內力,心中微訝,亦運動真力相奪,一股暗勁立時令得夏琰手中刀同樣失了兩分自在兩下里這一招上手,竟是爭的相互兵刃的拿捏。

金絲鋸已經跟了單疾泉數十年,可這柄刀今天才是第一次握在夏琰手中,他當然知曉比誰對手中兵刃駕馭得更好對自己並不利,甚至連這刀都是單家的刀,單疾泉對彼此的兵刃都熟悉已極,可自己對金絲鋸的用法幾近一無所知。他不動聲色地在這極短片刻的軟硬糾纏中換了足步,待到那絲鋸終於鬆脫了全部纏繞,他刀風起處,已換作了“八卦劍”中坎之四式斜斜劈上。金絲鋸可緩可急,此時不必甩尾,以近持端堅硬處立時相接,刀鋸頓然相激出乍耳噪鳴,夏琰不待招式變老,立時換作巽之二式,那刀頭便在極近單疾泉左肩處左右擺動,如輕風搖動舟頭,幾縷顯有所圖的冷息自擺動中竄出,是夏琰將“流雲”灌注刀招之上,毫不客氣地刮向單疾泉咽頸。

這巽之二式倘與先前的坎之四式齊用,原是他與刺刺合過的一式“逆水行舟”,此際分為前後遞出,雖本意不失,但舟頭擺動起來未免失了水之浮力,不得久長,單疾泉亦得以再度變換了金絲鋸之形狀,鋸身如軟鞭般倒轉過來,打亂了“流雲”之氣。不過,夏琰倒是看出來了,單疾泉對八卦劍所知不多,以此中招式對付他應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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