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狄更斯的私事與《大衛·科波菲爾》

查爾斯·狄更斯其人身材矮小,偏偏相貌不凡。倫敦國立美術館與肖像館裡收藏著一幅他的畫像,那是他27歲時麥克里斯為他畫的。畫面中,狄更斯端坐於書桌邊的一把豪華靠椅上,一隻纖細的手優雅地放在一部手稿上。他的衣服搭襯著寬大的緞制領飾,十分考究。他的頭髮是棕褐色的捲髮,鬢角修長,飄垂於臉的兩側,恰恰遮住雙耳,看著尤為瀟灑。他的臉形略長,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但目光灼灼,配上其深沉思索的神情,這一副年輕大作家的形象正與崇拜者們的心意相合。他常常表現出一副紈絝子弟追逐時尚的派頭。年輕時的他愛穿花哨的天鵝絨上衣,佩戴明豔的領飾以及白色的禮帽。可惜,他從未獲得他想要達到的效果。他這樣的裝扮讓人覺得古怪,甚至不可思議,因為他的服飾和他的為人實在太不相符了。

他的祖父威廉·狄更斯一開始是查斯特爾市議員約翰·克羅爾的家僕,娶了一個女僕作為自己的妻子,最後又當上了管家。老威廉有兩個兒子——小威廉與約翰。不過,我們只對後者有一些興趣,因為他作為英國最偉大的小說家的父親的同時,又是他兒子筆端塑造的最為出色的人物形象——密考伯先生的原型。約翰甫一出生,老威廉就去世了。他們的母親依然在克羅爾家裡當女僕,就這樣一直幹了三十五年,而且還成了女管家。此後,主人擔負了她的養老金,而在她作為管家的那段時間,主人還出錢供她的兩個兒子接受教育。小兒子約翰經由主人推薦到軍需處的一個職位就職,沒多久就結識了一名同事,不久又與此人的妹妹伊麗莎白·巴魯結了婚。在人們眼中,約翰是個穿著時髦、總喜歡擺弄懷錶的政府小僱員。他向來比較愛喝酒,因為曾牽涉進一宗販酒案,還在獄中待了一段時間。婚後不久,他便債臺高築,卻仍繼續四處向人借錢。

他們的次子——查爾斯·狄更斯,於1812年在普特希鎮出生。兩年後,約翰調職倫敦。一家人在倫敦度過了三年,後來,隨著約翰再次調職,一家人又遷往查特姆。就是在此處,小查爾斯的讀書生涯開始了。他的父親藏有一些書籍,數量不多,但其中有如《湯姆·瓊斯》《威克菲牧師傳》《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藍登傳》和《小癩子》等好書。小查爾斯抱著它們看了不止一遍。這些書對他的巨大影響,我們可以從他後來的小說創作中看個清楚。

小查爾斯上學上到15歲後,去了一家法律事務所實習。不過,他在那兒只做了幾個星期的工,父親就讓他轉去另一家法律事務所,在那裡,他成了一名週薪十五先令的正式職員。利用業餘時間,他自學了速記,僅用十八個月,就從民法博士院長老法庭那裡得到了速記員的工作。20歲時,他又謀得了議會速記員資格,同時以一家報紙的記者身份專門對下議院的情況做報道。他工作時總是坐在旁聽席上,以“又快又好的速記員”而聞名。這期間,他愛上了一位銀行經理的女兒——瑪麗亞·比德奈爾,一個翩翩多情卻又舉止輕浮的姑娘。很可能是她先向查爾斯·狄更斯丟擲調情的訊號。他們的關係一度變得很親密,她卻沒有把這段交往當一回事。她只是喜歡被人恭維的感覺,喜歡有個情人陪著她嬉戲,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嫁給貧窮的查爾斯·狄更斯。因此,沒過兩年,他們的感情就結束了。兩人還正式退還了彼此的禮物。狄更斯十分悲傷,因為他是真的愛著瑪麗亞的。後來,在《大衛·科波菲爾》中,瑪麗亞成了大衛的“孩子妻”朵拉的原型。在狄更斯這部小說剛剛寫完時,曾有一位女性朋友問過他,他是否真的“十分愛她”。他回答說:“在這個世上,沒有女人也少有男人能夠理解,他心中的這種愛究竟有多深。”在分手許多年後,他們才又得以相見,瑪麗亞·比德奈爾和狄更斯夫婦一起吃了一頓飯。時過境遷,此時狄更斯已成了聲譽最隆的小說家,而瑪麗亞卻成了一個肥胖、平庸、魯鈍的家庭主婦。於是,她的形象又被狄更斯寫進了小說,成為《小杜麗》中的芙洛拉·費因欽的原型。

22歲時,查爾斯·狄更斯的週薪已經達到了五英鎊五先令。因為想要離報社近一點,他遷居到了河濱街附近的一條髒兮兮的小路上。沒過多久,他感到不滿意,於是又跑到弗涅伏爾客棧裡租下了一間未搭配傢俱的房間。糟糕的是,沒等他往裡面搬好傢俱,他的父親便因欠債入獄了。為了保證父親在監獄裡的生活,他只能無奈地解囊相助。父親一時間無法從獄中出來,他找了個便宜點的房子把全家安置下來,至於他自己,則和由他撫養的弟弟弗雷德里希一起在弗涅伏爾客棧四褸的一間後廂房裡住下了。“因為他的坦率、慷慨、大方,且不管遇到什麼麻煩,總能逢凶化吉,在他家中,乃至後來又在他妻子家中,竟然有了這樣一種習慣,那就是沒什麼出息的人總會找到他要求資助,還要他幫著謀取職位。”(摘引於恩娜·波普—亨奈希的《查爾斯·狄更斯》)。

在下議院的旁聽席上,他工作了約一年時間後,開始寫起了描寫倫敦生活的系列隨筆。第一篇作品登上了《月刊》雜誌,後來他又陸續在《晨報》上發表作品。這雖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稿費,但讓他漸漸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當時,英國流行一種風氣,人們愛看一些描寫奇聞逸事的小說。這類小說多發表於一先令一份的月刊上,經常還配著有趣的插圖。因此,出版商總會向一些稍有名氣的作家和畫家約稿配畫。這就是時至今日仍為大眾歡迎的報紙滑稽欄目的雛形了。有一天,查普曼·豪爾公司的某合夥人找到了狄更斯,請他為一組出自名畫家之手的連環畫配上文字,畫的內容是關於一家體育愛好者俱樂部的。他承諾每月付十四英鎊,雜誌發行時另外再加少許酬金。一開始,狄更斯推託說他不懂體育,不會撰寫這類稿子,但後來實在是“酬金的誘惑力太大,他終於沒能抵擋住”。雖然我不能說《匹克威克外傳》就是這樣誕生的,但至少我可以確定,再也沒有其他的名作是在這樣一種不尋常的情況下產生的。最開始連載的五篇故事並不怎麼成功,等到山姆·維勒在故事中出現後,雜誌發行量猛地激增。之後出版的彙集了這些故事的書也大受讀者歡迎,22歲的狄更斯一舉成名。儘管評論界對他仍不置可否,但他業已聲名鵲起,讀者也對他推崇備至。當時的《評論季刊》曾對他做過預測,“預知他的命運用不到什麼本事——他會像火箭那樣升上天,又會像棍子般地栽倒下來”。的確,縱觀狄更斯的創作生涯,處處可見這種情況:大眾對他的作品如醉如痴,評論家們卻總是再三挑剔、吹毛求疵。看來,當時的評論界也如同現在的一樣淺薄。

1836年,在連載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第一篇內容發表的前幾天,狄更斯和凱特·霍格斯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他的岳父喬治·霍格斯是他在報社一同共事過的同僚,生有六個兒子和八個女兒。他的那些女兒個個都長得嬌小而豐滿,金髮碧眼,臉色紅潤建康。大女兒凱特是當時唯一達到結婚年齡的姑娘。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嫁給狄更斯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哪一個妹妹。在度過短暫的蜜月後,他們在弗尼伏爾客棧住了下來,並邀請凱特的一位妹妹——16歲的瑪麗·霍格斯過來和他們同住。活潑可愛的瑪麗讓狄更斯漸漸萌生了愛意,尤其當凱特因懷孕而不在他身邊時,他更是整日和瑪麗待在一起。這時,他已經簽署了另一部長篇小說的合同,即《奧列佛·退斯特》,然而在他動筆開始寫這部新作的同時,他仍需要繼續按月連載《匹克威克外傳》。於是,他就把每個月的時間分成兩半,上半月寫《奧列佛·退斯特》,下半月寫《匹克威克外傳》。絕大多數小說家都要全神貫注地去創作一部作品,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多餘的精力再去考慮第二部,狄更斯卻能遊刃有餘地切換,同時開工兩部作品。他的這種特殊天賦,的確是大多數小說家所不曾擁有的。

凱特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她考慮著再生幾個,那時候他們已經搬出客棧,遷居到道梯大街。與此同時,瑪麗也長得越發可愛了。5月的某個夜晚,狄更斯領著凱特和瑪麗一道去看戲劇。戲劇表演得很精彩,回家途中三個人的興頭都很高。沒想到,瑪麗卻忽然病倒了。雖然醫生來得很快,但幾小時內她就不治身亡了。狄更斯取下瑪麗手上的一枚戒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從那之後,直到去世,他一直戴著這枚戒指。瑪麗的死讓他傷心欲絕。他曾在日記中如此寫道:“她是這樣一個可愛、活潑、迷人的朋友,這樣一個我過去或將來再也不會遇到的、能分擔我的憂愁、理解我一切情感的人,假如她還能活在我們身邊,我願意放棄一切去延續這種歡樂。然而,她死去了。我向仁慈的上帝懇求,讓我與她同去吧!”他甚至計劃自己死後就葬在瑪麗的旁邊。

瑪麗的死所引發的悲慟,使得再次懷孕的凱特不幸流產了。待她恢復後,狄更斯和她一起到國外短暫地進行了一次旅行,以脫離這種痛苦。一直到6月底,他才總算是恢復過來,甚至又能挑逗其他年輕女子了。

擁有卓著成就的文學家自身的生活並不一定都是趣味盎然的,狄更斯的生活就總是按照某種模式進行的。他的職業要求他每天必須拿出若干小時工作,而且還必須有一套適合於此的工作程式。他常要和文學界、藝術界的上流人物應酬,還要忙著與那些貴夫人交際。他要出席別人的宴會,自己也得設宴回請。他要外出旅行,還要不時亮相於公開場合。總的來說,這便是他的生活模式,儘管沒有哪個作家能與他的幸運和成功相比。

他生來就喜愛戲劇,事實上他還曾經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去當一名演員。他背誦臺詞,還為此專門向一個演員請教了發聲方法。他常常對著鏡子練習上臺、坐下和鞠躬等一些舞臺動作,他也確實憑藉這方面的造詣在出入上流社會時受益匪淺。縱然喜歡吹毛求疵的人總是嫌他衣著花哨、行為粗俗,但是他的相貌和眼神、過人的才華、充沛的精力,還有爽朗的笑聲,總歸是富有魅力的。許多人恭維他、奉承他,但他的頭腦尚算清醒,從未因此而飄飄然。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雖然他有著敏銳的觀察力,並且逐漸對上流社會的語言也熟悉起來,但他的小說在描寫上流社會生活時,塑造出的人物卻不那麼真實可信。他筆下的牧師和醫生,顯然不及他描寫的律師及其助手那樣真實、生動。這是因為,從他當律師事務所的小職員以及民法博士院的速記起,甚至早在他窮苦的童年時代,對於律師這類的人物,他已經非常熟悉了。這樣說來,小說家似乎只有以自己從小熟悉的人為原型,才有可能塑造出鮮明的人物。我們常常感覺,自己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度過的一年,似乎比成年後度過的一年要更加豐富多彩,我們也常會把自己熟悉的那些人當作整個世界。本可以徹底瞭解那些人的內心的我們,不知為什麼,後來只瞭解到他們表面的一些東西。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沒什麼影響,但對於小說家而言,這卻顯得至關重要。狄更斯就遇到了這樣的麻煩,有時他不得不進入某個不屬於他的世界。那裡的生活他並不懂,那裡的一切也都和他曾經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於是他失去了創作靈感的源泉。值得慶幸的是,狄更斯對自己早年的生活深有體會,他可以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在後來所遇到的男男女女中挑選一些人物進行處理。

他是一位非常勤奮的作家,往往一部作品尚未完成,第二部作品就已動工。他的大部分小說最初是在雜誌上連載的,因此,他一邊寫作,一邊還要密切關注讀者對雜誌的反應。對於他的《馬丁·朱述爾維特》在美國的出版,人們一直很感興趣。說起來,這部小說最開始也是在英國的某本雜誌上連載的,只是後來,狄更斯獲知雜誌銷量下滑,這部連載小說不再像以前那樣吸引讀者的興趣,他才想著要把小說拿到美國去出版。他不是那種以作品暢銷為恥的作家。作品的多產沒有耗盡他的精力,除了寫作,他還創辦並經營著三份週刊,同時還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其他愛好中去。他可以輕輕鬆鬆一天步行二十英里;他騎馬、跳舞,喜歡各種各樣的玩樂;他到業餘劇團演戲,還變魔術給孩子們看;他出席宴會,到處演講,並慷慨地設宴款待客人。

在金錢上富足一些後,狄更斯一家便立刻搬到了倫敦豪華區的一幢住宅當中。為了佈置客廳和臥室,他們從大商行定購了一整套傢俱,在地板上鋪上厚厚的地毯,在窗前懸掛繡滿花朵的帷簾。家裡僱用了一個技藝高超的廚師、三個女僕和一個男僕。他和妻子各自擁有一輛馬車,家裡總有開不完的晚宴,賓客絡繹不絕。詹姆斯·卡萊爾的夫人對他的奢侈鋪張也感到震驚,甚至連傑弗裡勳爵在參與他家的宴會後也在給朋友科克彭的信中說:“對於一個剛剛富裕起來並且有家室的人而言,這樣的晚宴實在是太過鋪張了。”這一切需要花費大筆的錢。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開銷需要狄更斯承擔:他的父親和部分親屬的生活開支全都由他提供,而且還將長期提供下去。老約翰是浪蕩性子,他常常用兒子的名義向人借錢,甚至偷偷把兒子的手跡和手稿拿去賣掉,這是他做出的最讓狄更斯感到難堪的事情。沒過多久,狄更斯便斷定:除非讓這些人通通從倫敦搬走,否則他將永無寧日。於是,在他們的抱怨聲裡,狄更斯在靠近艾塞克斯的奧芬頓鎮上找了一幢房子,請他們搬去那裡居住。與此同時,為了掙錢來應付家裡的巨大開銷,他創辦了一份名為《漢佛瑞少爺之鐘》的刊物。為了這份刊物的銷路著想,他開始連載小說《老古玩店》。小說獲得了巨大成功,一時間所有人都對此津津樂道,小說的哀婉與傷感甚至打動了康奈爾、柯勒律治、傑弗裡勳爵和卡萊爾這樣的大文人。甚至連遠在紐約的人們都聚集在碼頭上,苦等裝有這份刊物的客輪進港,每當客輪緩緩靠岸時,他們就會迫不及待地大聲喊道:“小耐兒死了沒有?”

1842年,狄更斯夫婦把四個孩子託給凱特的妹妹喬治娜照看,雙雙去美國訪問。雖然至今還沒有哪位英國作家能夠像狄更斯那樣於生前就名聲遠播,但是這一趟美國之行並不怎麼如意。原因就是那時的美國人對歐洲人仍常常抱有戒備心理,尤其對任何批評美國的言論都十分敏感。他們的新聞界和出版界毫不客氣地侵犯著“新聞人物”的隱私權。對當時美國的新聞媒介來說,歐洲的著名人士訪美固然是好事,但只要來客對動物園裡的猴子一般供人參觀耍弄的行程稍稍表示不滿,媒體馬上會將其說成是自負與傲慢。在美國,言論自由是不能傷及他人感情或損害他人利益的。所有人都有權表達自己的觀點與看法,但前提是不能反對別人的觀點。狄更斯並不瞭解這些情況,於是就免不了出錯。當時的美國還沒有加入國際版權公約,出版商大肆出版無須支付稿酬的英國作品,而不願意出版需要付稿酬的美國本土作品,因此不僅英國作家的權益在美國得不到保護,美國的作家也受到損害。在歡迎宴會上發表演說時,狄更斯便提出了這一問題,而這樣做顯然是不明智的。狄更斯的演說引起一片譁然,報紙上直接說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毫無紳士風度”。儘管他處處被崇拜者簇擁,花了足足兩小時和那些前來向他致敬的費城的讀者握手;儘管他身上的新大衣被那些想從他那兒得到紀念品的人撕成了碎片,但就他個人的形象而言,這次訪問活動並不能算成功。雖有大多數人被他的英俊外貌和充沛活力所吸引,仍有不少的人認為他缺乏男子氣概,認為他的服飾、戒指和鑽石別針都俗氣不堪,甚至認為他行為粗俗、缺乏修養。不過,他在那裡依然認識了一些朋友,且後來和他們也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經過了繁忙而勞累的四個多月的美國之行,狄更斯夫婦迴歸英國。孩子們在姨媽喬治娜那裡被照顧得很好,疲憊不堪的狄更斯夫婦便懇請喬治娜和他們同住,並幫助他們打理家務。與瑪麗初到弗尼伏爾客棧時一樣,那時的喬治娜16歲。她和瑪麗長得十分相像,所以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又一個瑪麗。這時,凱特又在考慮著要一個孩子了。喬治娜長得不僅嬌小可愛且溫柔可親,她還很擅長模仿別人的動作,常常把狄更斯逗得開懷大笑。就這樣,“一直把思念瑪麗視作與自己的‘心臟搏動’一般重要的狄更斯,在喬治娜身上看到了瑪麗的影子,他感覺時光似乎在倒流,便更加覺得‘過去與現在是難以分割開來的’。”(摘引於恩娜·波普—亨奈希的《查爾斯·狄更斯》)

狄更斯曾經忍受過長期的貧困生活,因此一朝有了錢,他自然想過一種豪華的生活。然而沒過多久,他便發現自己已然負債累累了。考慮到義大利的生活成本較低,他決定把住宅租出去,自己搬到義大利去住。在義大利的一年中,他大部分時間住在熱那亞,遍覽了義大利半島迷人且旖旎的風光。然而,為了充實自己的精神與頭腦,他也一直在沉下心思讀書,再加上他總不自覺地顯露出島國人的褊狹性格,所以他並沒能結交上什麼義大利朋友,一直是個典型的英國旅居人士。儘管如此,他還是結識了一位來自瑞士的同樣旅居熱那亞的貴夫人,即德·拉·赫伊夫人,並和她相談甚歡。這位夫人的丈夫是位瑞士銀行家,她當時似乎正被自己的妄想症困擾。狄更斯對催眠術一直有不小的興趣,於是便建議她,只要他對她施以催眠術,便能解除她的困擾。此後,為了施用催眠術,他們每天都見面,甚至一天兩次。對此,凱特內心十分不安。在他們旅行的過程中,德·拉·赫伊夫人與狄更斯一家時刻在一起。後來,德·拉·赫伊夫人在狄更斯的催眠術的幫助下重獲健康,但是直到他們一家回到英國,凱特才鬆下一口氣來。

作為一個性情溫和並帶些憂鬱氣質的女人,凱特的性格很固執,既不愛陪同丈夫旅行和赴宴,也不喜歡以女主人的身份在家裡設宴待客。她相貌並不出眾,有時顯得笨手笨腳。想和乏味的狄更斯夫人打交道是一件麻煩事,常與狄更斯交往的人很快便達成了共識,甚至有人覺得她是個廢物。誠然,做名人的妻子並不容易,除非她足夠老練圓滑或者富有幽默感,否則恐難勝任。凱特既不擅長交際周旋,又缺乏幽默感,她天生便不具備那樣的性格。但是,如果她對自己的丈夫十分愛慕,這其實也算不了什麼。不幸的是,凱特彷彿從來沒有真正愛過狄更斯。早在兩人訂婚那段時間,狄更斯就在信中抱怨她的態度冷漠。凱特嫁給他,也許是因為女人總要嫁人,或者是因為她作為八個女兒中最年長的一個,父母就將第一位求婚者安排給了她。總而言之,她善良、文雅、嬌弱,卻沒有與丈夫的顯赫地位相匹配的必要修養和才能。

在同一時期,喬治娜在狄更斯家中取代了瑪麗曾經的位置。光陰流逝,狄更斯越發離不開她了。他們一起散步,討論他的寫作計劃,她還擔當著他的秘書角色。便宜和舒適的國外生活讓狄更斯嚐到了甜頭,他開始長時間地逗留國外。喬治娜曾跟隨他們一家去過義大利,後來又去過瑞士的洛桑、法國的巴黎和布倫港。有一次,他們計劃去往巴黎住一段時間,喬治娜先單獨和狄更斯一起到巴黎找了一套公寓住下來,待一切安頓妥當後,再行通知凱特,讓她帶著孩子從英國出發。在凱特懷孕的時候,喬治娜總會和狄更斯一起外出旅行或者參加宴會,她還經常代替凱特主持家宴、招待客人。有人推測,凱特對此一定會心生不滿,但事實上她從未流露過任何不滿的情緒。

時間如白駒過隙,到1857年的時候,查爾斯·狄更斯年滿45歲,此時的他已成為英國聲望最為卓著的作家,同時也是盛譽滿身的社會改革家。在公眾看來,他的生活充滿著戲劇性。他的孩子業已長大成人。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喜歡演戲,有時會為了慈善事業加入義演,在一些戲中充當業餘演員。這一年,他收到去曼徹斯特排演《結冰的深淵》的邀請。這出戏是他協助維基·柯林斯編寫的,曾在女皇陛下夫婦和比利時國王面前演出過,且獲得了巨大成功。為了扮演劇中一個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北極探險者,狄更斯甚至蓄起了鬍子。他十分喜歡這個角色,極富深情的表演將許多觀眾感動得淚流滿面。此後,他同意了在曼徹斯特重新上演這部戲,但出於對女兒是否適合在大劇院演出的考慮,他決定把過去由她扮演的角色交給職業演員。於是,一個名叫愛倫·泰爾蘭的年輕女演員前來應聘。在幾個月前,狄更斯曾看過她演出的《亞特蘭大》。在她登臺前,狄更斯去化妝室看她,發現她正在哭泣,原因是她必須在演出時露出大腿,她這種羞怯和矜持的樣子深深吸引了狄更斯。

年僅18歲的愛倫·泰爾蘭身材嬌小,容貌俏麗,有一雙碧藍色的眼睛。排演安排在狄更斯家裡進行,由他自己擔綱導演。看到愛倫在排演過程中充滿敬慕的舉止和急於討好他的行為,狄更斯十分得意,排演還未結束,他便深深地愛上了她。他從商店訂購了一款項鍊送給她,不料商店卻誤把項鍊送到了他妻子那裡,夫妻間不免起了波瀾。看來,狄更斯應該對妻子的憤怒做出了讓步,畢竟她是無辜的受害者。在類似他們這種婚姻關係中,這算是丈夫平息風波的最佳方式了。那次演出十分成功,狄更斯的表演可謂精彩至極。

在此之前,凱特從來沒有使狄更斯感到滿意過,迷戀上愛倫·泰爾蘭之後,他越來越無法忍受妻子的缺點。他寫道:“她雖然溫存、隨和,但無論怎樣做,她都無法理解我。”他開始懷疑,他們兩人的結合或許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他曾經對約翰·福斯特說道:“問題的關鍵是不應該那麼年輕就結婚,時間的流逝也沒有使情況好轉。”他的感情發生了變化,但她依然停留在最開始的地方。狄更斯十分自負地認為,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地方需要自責。他甚至自我安慰地想,他是位好父親,對孩子盡到了心意和責任。這麼想來,倒與彼克斯涅夫[8] 的處世態度有些相似。他其實並不太想生育過多的孩子,他覺得之所以會有那麼多孩子,完全是凱特一人的主張。在孩子尚小的時候,他還是很喜歡的,只是等他們長大之後,他便不再喜歡了。到了一定年齡,他便把大多數男孩送往國外。

這一段時期,他表現得喜怒無常,性情煩躁不堪,除了喬治娜,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脾氣。最終,他下定決心和凱特分居。但是,出於對社會地位的考慮,他擔心家庭關係破裂的訊息一旦公開,謠言會隨之而來。這種擔心倒完全可以理解,畢竟多年來他一直大肆地宣揚著家庭幸福。和其他作者相比,狄更斯十分熱衷在聖誕節撰文讚美純真、美好、和諧的家庭生活。有人提供給他一些建議:一是他和凱特住在不同的房間,但凱特仍以女主人的身份主持家宴,並陪他出席各種公開的活動;二是他搬到蓋茨山莊(一幢他新近買下的別墅)去住,凱特則留在倫敦的住所;三是讓凱特搬去國外居住。然而,這些建議都被凱特拒絕了。最終,他們還是不得不徹底分居。凱特搬去坎頓鎮邊上的一所住宅裡獨自居住,每年能獲得六百英鎊的津貼。過一段時間,他們的長子查理會去那裡和母親住在一起。

這樣的安排實在是出人意料。人們想不通,為何凱特會同意丈夫把自己逐出家門,為何她會答應離開自己的孩子。她明明知道狄更斯迷戀上了愛倫·泰爾蘭,有這樣的把柄在手,她完全可以提出各種條件。或許是她太老實了吧,甚至是有點愚笨。還有可能如某些人解釋的,狄更斯神奇地讓妻子相信她自己有點精神失常,從而“使他的妻子覺得,還是離開這個家為好”。不過,一種普遍且最可信的看法是她酗酒。對此,我雖無十足之把握,但可以確信這一點是真實的。很有可能,凱特已經成為一個酒鬼。否則,喬治娜為何要管理家務、照料孩子?為何母親離開了家,孩子們卻仍然留在家裡?為何喬治娜後來會這樣寫道:“可憐的凱特沒有能力照顧子女,這件事已然成了公開的秘密”?看來,事情清楚了。也許長子查理過去和凱特住在一起,就是為了看住母親,不讓母親過分飲酒。

狄更斯名氣太大,其隱私難免會引起流言蜚語。他的許多朋友都認為他在處理家庭事務上有欠考慮,對他懷有敵意的人更是到處散播各種各樣無法證實的謠言,謠言甚至一度傳到了國外。出人意料的是,傳說中的情婦並不是愛倫·泰爾蘭,而是喬治娜。狄更斯對此十分憤怒,他認為所有的不實謠言都來自霍格斯家,也就是凱特和喬治娜的孃家。於是,他逼迫他們做出宣告,證明他和他的妻妹之間並沒有任何不妥當的事情,並威脅道,若是他們不對此加以澄清的話,他就把凱特攆出自己的家,而且一分錢都不會給她。霍格斯一家足足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思考對策。讓他們猶豫不決的是:假如狄更斯真那麼做的話,凱特能否以強硬的態度尋求法律上的支援?若他們不想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唯一的辦法似乎就是承認凱特是錯誤一方,這又是他們最不想看到的。

在這場風波中,喬治娜可謂一個謎一般的人物。狄更斯發現,謠言似乎沸騰到唯有他自己出面,才能向大眾解釋清楚他與妻子分居的理由了。於是他寫了一封公開信,先發表於《紐約論壇報》,後又經各家報紙轉載。他提到喬治娜時說道:“實話實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純潔、更完美無缺的人了。”當然,他這麼說是想要否認他和喬治娜之間有任何不正當關係,但這句話很可能是真實的。或許,喬治娜是愛著他的。在狄更斯去世後,喬治娜編輯他的部分書信集,刪除了狄更斯對凱特的所有讚揚之詞,由此可見她對姐姐一直存有嫉妒心。不過在那個時代,即使妻子亡故,丈夫和亡妻的姊妹結婚,也會被教會當局認為是亂倫。因此,在狄更斯家住了十五年的喬治娜,很可能從沒有想過要和這位姐夫建立任何超出兄妹之情的關係。更何況,狄更斯一心深愛著愛倫·泰爾蘭。或許,能獲得一位名人的信任並完全支配他,喬治娜已覺得很滿足了。令人不解的是,她在蓋茨山莊為狄更斯打點家務之時,竟會歡迎愛倫·泰爾蘭來到山莊做客,還和她成了朋友。

以查爾斯·特林海姆的名義,狄更斯曾經在帕克海姆附近租了一幢房子給愛倫。不久之前,到那幢房子去參觀的人們還會被帶到一棵大樹前,被告知作家“特林海姆先生”生前很喜歡坐在這棵樹下。愛倫一直住在那裡,直到狄更斯去世。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從蓋茨山莊到帕克海姆之間的路途並不遠,狄更斯就經常到那裡和愛倫共度良宵。他們還一同去過一次巴黎。

與凱特分居期間,狄更斯仍繼續為公眾朗誦他的作品,為此他把英倫三島走了個遍,且再啟訪美之行。每次朗誦,他都充分發揮了他的表演才能,因而大獲成功。然而不幸的是,四處的奔波讓他精疲力竭。人們開始發現,這個40來歲的男人看起來已經像個老人了。況且,這些朗誦表演並不是他唯一的活動。從與妻子分居至他去世的十二年間,狄更斯共寫完了三部長篇小說,同時創辦了一本較為成功的雜誌《一年四季》。正因為這樣,他的健康狀況持續變壞,似乎也是必然的。醫生吩咐他要注意休息和靜養,但他迷戀著公眾的掌聲,於是,他堅持要做巡迴朗誦表演。就在巡迴表演的途中,他終於病倒了,只能無奈地放棄了後面幾場朗誦會。他回到了蓋茨山莊,坐到書桌前開始寫長篇小說《艾德溫·德魯德》。但為了補償朗誦會組織方因他放棄部分場次而遭受的損失,他又接下了在倫敦安排的十二場朗誦會。1870年的1月,聖·詹姆斯教堂里人潮湧動,每到狄更斯入場和退場之際觀眾都會自發站起來朝他歡呼。朗誦會終於結束了,他又回到了蓋茨山莊,繼續他的《艾德溫·德魯德》的創作。6月的某天晚飯時分,喬治娜發覺他臉色有些不對。“哦,你應該躺下來歇一歇!”她對他說道。“好吧,那就躺在地上吧!”他回答說。這是他人生中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剛說完,他便順著她的胳膊滑倒,躺在了地上。喬治娜立刻派人到倫敦找來他的兩個女兒。第二天,這位能幹而富有主見的女人又讓狄更斯的女兒凱蒂去告知她母親這一訊息,然後再將愛倫·泰爾蘭叫到了蓋茨山莊。一天後,也就是1870年的6月9日,狄更斯去世了。他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墓地中。

在以上關於狄更斯生平的描述中,我並沒有提及他為社會改革領域所做出的卓有成效的努力,亦未提及他對窮人、被壓迫人群的同情和幫助。我只是儘可能地探討他的私人生活,這是因為,在我的觀點中,只有當你對他的私人生活感到好奇時,你才會對我向你推薦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感興趣,因為從很大程度上來看,它是一部個人傳記。不過,狄更斯寫的畢竟不是自傳,而是小說。縱然小說中有許多他從自己的生活中借鑑的素材,但也僅僅是借鑑而已,剩下的全部都來自於他那豐富的想象力。正如我曾經說過的,密考伯先生和朵拉的原型素材分別來自於他的父親和他的第一任情人瑪麗亞。瑪麗·貝德耐兒和艾格妮絲的原型素材,一部分來自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物瑪麗·霍格斯,一部分則來自瑪麗的妹妹喬治娜。10歲的大衛·科波菲爾被繼父送去當童工的情節,就和狄更斯自己被父親送去當實習生的經歷很相像,並且大衛也有一種和狄更斯類似的想法,即和那些比自己社會地位還要低的同齡孩子攪和在一起,是“屈尊”,是“降格”。

讓大衛·科波菲爾自己講述自己一生的故事,這是小說家們經常採用的結構。它的優、缺點並存。優點之一是,它迫使敘述者自始至終都得緊隨敘述線索,換句話說,他只能寫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乃至親身所行的事情。狄更斯的小說情節大多很複雜,讀者的興趣總是會被不經意地引向和故事程序毫不相干的人物或事件當中去,如果採用這種結構便能避免類似的情況。《大衛·科波菲爾》裡唯一離題的地方,是關於斯特朗博士和他的妻子、岳母及妻子的侄子等關係的敘述,這些敘述其實和大衛的故事一點也不相干,顯得繁雜囉唆。這種結構的另一個優點是,它能夠增強故事的真實感,讀者的同情心將和敘述者的同情心融合在一起。當然,你可以贊同他,或不贊同他,但不論怎樣,你的注意力始終一直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便很輕易地贏得了你的同情。

不過,這種結構有個缺點,由於敘述者就是小說主人公自己,他在向你描述他自己是多麼英俊、多麼有魅力時,往往顯得很不謙遜。當他講到自己的魯莽行為時,或者當女主人公已愛上他(此時讀者業已看得清清楚楚)而他卻還一副矇在鼓裡的樣子時,他就會顯得十分傻氣,但他偏偏又表現得很自負。這種結構還有個更大的缺點,那就是相對於作品裡經敘述者之口講出來的其他人物,敘述者自身的形象常常會顯得有些蒼白無力。這一缺點是採用這種結構的小說家們不能完全避免的。我常問自己,為何會出現這種結果。唯一的解釋可能是,由於主人公和敘述者本人是一體的,所以當他敘述自己時,往往是從內部來塑造自己的形象的,他會下意識地把種種混亂、怯懦或者猶豫情緒完全暴露在大家面前,這顯然是非常不利於形象塑造的;相反,當他敘述其他人物時,一般都是從外部觀察他們的,於是他可以盡情憑藉自己的想象力來進行描寫與刻畫。如果這種描寫與刻畫是來自於像狄更斯這樣才華出眾的作家,其他人物身上最重要的戲劇性特徵、個性甚至怪癖,都會得到完美而淋漓的表現,這就使得他們的形象變得生動而鮮明,反倒讓敘述者的自畫像相形見絀了。

狄更斯傾其所能,想激發起讀者對主人公的同情。但說實話,為了尋找貝西姨婆,大衛出逃奔往多維爾海港時的那段描述他孤注一擲的心情的著名描寫,實在是過於誇張了。讀者會感到很驚訝,這個小男孩竟能蠢到這種田地,任憑別人哄騙、搶奪他。要知道他畢竟在工廠待過幾個月呀,還在倫敦街頭遊蕩過一段時間,和密考伯一家也同住過,替他們典當過東西,甚至還去馬夏西監獄探過監。讀者此時不禁會質疑,既然種種經歷表明了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那他在未成年時怎麼也該知道一些人情世故、有一點自衛能力吧。然而,大衛·科波菲爾卻不是這樣,而是自始至終表現得很窩囊。他一再地被人欺騙和搶奪,彷彿從未想過與此抗爭。他面對朵拉時是如此軟弱無能,處理日常家務時又是如此缺乏常識,種種描寫實在讓人無法信服。他還表現得那麼遲鈍,竟然都猜不出艾格妮絲一直愛著他。故事結尾,狄更斯將大衛安排成了一名小說家,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倘若大衛真的在寫小說,那我猜他的小說看起來肯定更像是亨利·伍德夫人[9] 的手筆,而絕不會像是狄更斯的作品。說來也怪,大衛的創造者竟沒有賦予他作者本人的充沛活力和橫溢才華。如果不是文雅俊美的外表,大衛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受人喜愛。雖然他誠實、善良、為人正直,但他又確實有點傻氣。應該說,他是整本書裡最缺乏生動性的人物了。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關係,畢竟書裡還有許多其他人物,他們一個個生動、豐滿、具有個性。他們縱然並不十分真實,但貴在富有生氣。密考伯、闢果提、巴基斯、特拉德爾斯、貝西·特洛伍德、狄克先生以及尤利亞·希普和他母親,這些人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們只不過是狄更斯豐富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奇異產物。然而,他們都被塑造得如此生動、協調、逼真,讓你無法不相信他們的存在。他們的言行有時雖表現得有點誇張,卻仍然有真實感。你一旦認識了他們,便再也忘不掉他們了。這些人物中最出色的一個當屬密考伯先生,他絕對不會讓你感到失望。在書中,狄更斯最後還讓密考伯先生在澳大利亞當上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官員,但有些評論家認為,這個人物應始終保持他那種渾渾噩噩的“有今天沒明天”的個性。我對這樣的吹毛求疵並不以為然。眾所周知,澳大利亞是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而密考伯先生是一個相貌堂堂、受過教育、口才又極佳的人,像這樣一個具有如此多優點的人,為何就不能在那裡獲得一官半職呢?不過,對於他揭穿尤利亞·希普的陰謀詭計,我是不太相信的,因為他缺少足夠的機智和耐心。

只要對故事的發展有利,狄更斯就會毫不遲疑地使用巧合的橋段,從不過多考慮其中的必然性。現代小說家則不一樣,為了表現事物的必然性,他們不得不把情節過程敘述得詳細可信,且還要儘量讓其顯得逼真。不過,當時的讀者都還比較願意相信那些在現實生活中壓根兒就不可能發生的故事情節,而這恰恰是狄更斯的看家本領。他講述故事的技巧是如此高超,即使是今天,我們仍會相信他的這些故事。《大衛·科波菲爾》裡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巧合,如斯提福茲乘船返回英國時,船在雅茅茲海灘遇險了,而大衛偏偏正巧到那裡去看望朋友。其實,若是狄更斯願意,以他的能力和技巧,完全可以避免這類不合理的情節出現。但他還是這樣寫了,因為他覺得這種安排可以提供機會來創造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

相比狄更斯以往的小說,儘管《大衛·科波菲爾》裡的戲劇性情節並不多,但其中有一些人物,如尤利亞·希普,仍帶著一種通常被認為是趣味低下的鬧劇人物的味道。當然,不管怎麼說,作為一個會令人感到恐懼的人物,它的刻畫總體上還是有力的。再比如,斯提福茲的僕人,一個次要人物,他那神秘、陰險的特點也描述得過於可怕了些。依我看,這類人物裡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洛莎·達特爾。這可以說是小說中最大的一個敗筆。狄更斯原本的意思是想讓這個人物在故事中發揮出更大的作用,只可惜他後來並沒能做到這一點。我姑且猜想,他擔心那樣會冒犯讀者,因此沒有按原意去寫。我曾問自己,如果斯提福茲不是達特爾的情人,會怎麼樣?如果她對他的仇恨中並未摻雜那種飢渴的、瘋狂的愛,又會如何?不過,若是這樣的話,我又想不出還有什麼原因可以讓她那麼殘忍地對待小愛彌麗。順帶提一句,我個人覺得小愛彌麗不過是個影子式的人物,只是起到了一點她所能起到的作用罷了。

狄更斯曾寫道:“在我的所有著作裡面,我最喜歡這一部。正如許多慈祥的父母一樣,我亦有自己偏愛的孩子,他就是大衛·科波菲爾。”作家往往對自己的作品難有正確的判斷,這次卻是個例外,狄更斯的判斷顯然是正確的。馬修·阿諾德和羅斯金一致認為《大衛·科波菲爾》是狄更斯的最佳作品。對他們的看法,我想我們也是同意的。如此說來,這是作家本人、批評家和讀者三方的一致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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