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之死(1 / 2)

我想在這裡先談談歐內斯特·海明威和羅伯-格里耶的兩部作品,這是在我個人極其有限閱讀裡的兩次難忘的經歷,我指的是《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與閱讀其他作品不一樣,這兩部作品帶給我的樂趣是忘記它們的對話、場景和比喻,然後去記住從巴塞羅那開往馬德里快車上的“聲音”,和百葉窗後面的“眼睛”。

我指的似乎是敘述的方式,或者說是風格。對很多作家來說,能夠貫穿其一生寫作的只能是語言的方式和敘述的風格,在不同的題材和不同的人物場景裡反覆出現,有時是散漫的,有時是暗示,也有的時候會突出和明朗起來。不管作家怎樣寫作,總會在某一天或者某一個時期,其敘述風格會在某一部作品裡突然凝聚起來。《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對海明威和羅伯-格里耶正是如此。就像參加集會的人流從大街小巷匯聚到廣場一樣,《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展現了幾乎是無限的文學之中的兩個廣場,或者說是某些文學風格里的中心。

我感興趣的是這兩部作品的一個共同之處,海明威和羅伯-格里耶的敘述其實都是對某個心理過程的揭示。

《白象似的群山》有資格成為對海明威“冰山理論”的一段讚美之詞。西班牙境內行駛的快車上,男人和姑娘交談著,然後呢?仍然是交談,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顯然,這是一部由“聲音”組裝起來的作品,男人的聲音和姑娘的聲音,對話簡短髮音清晰,似乎是來自廣播的專業的聲音,當然他們不是在朗讀,而是交談──“天氣熱得很”“我們喝杯啤酒吧”。從啤酒到西班牙的茴香酒,兩個人喝著,同時說著。他們使用的是那種不怕被偷聽的語言,一種公共領域的語言,也就是在行駛的列車上應該說的那種話。然而那些話語裡所暗示的卻是強烈的和不安的隱私,他們似乎正處於生活的某一個尷尬時期,他們的話語裡隱藏著衝突、抱怨和煩惱,然後透過車窗外白象似的群山和手中的茴香酒借題發揮。

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經用鐘錶匠的語氣談論歐內斯特·海明威,他說:“他把螺絲釘完全暴露在外,就像裝在貨車上那樣。”《白象似的群山》可以說是一覽無餘,這正是海明威最為迷人之處。很少有作家像海明威那樣毫無保留地敞開自己的結構和語言,使它們像河流一樣清晰可見。與此同時,海明威也削弱了讀者分析作品的權利,他只讓他們去感受、猜測和想象。《白象似的群山》是這方面的專家,在那些如同列車、啤酒和窗外的群山一樣明確單純的語言下,海明威展示的卻是一個複雜的和百感交集的心理過程。在駛往馬德里的快車上,男人和姑娘的交談似乎有了一個理由──墮胎,然而圍繞著這個理由延伸出去的話語又缺少了起碼的明確性,就像他們不詳的姓名一樣,他們的交談也無法被確定下來。

歐內斯特·海明威明白內心意味著什麼,正如他著名的“冰山理論”所認為的那樣,人們所能看到的和所能計算的體積,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隱藏在海水深處的才真正是冰山的全部,而這部分只能透過感受、猜測和想象才得以看到。於是海明威無法用意義來確定他們的交談,就像無法確認男人和姑娘的姓名。沒有了姓名的男人和姑娘同時又擁有了無數姓名的可能,沒有被指定的交談也同時表達了更多的可能中的心理經歷。

與《白象似的群山》相比,羅伯-格里耶在《嫉妒》裡所敘述的內心壓力似乎更為漫長,不僅僅是篇幅的原因,海明威的敘述像晴空一樣明朗,有著奏鳴曲般跳躍的節奏,而羅伯-格里耶則要暗淡得多,如同晝夜之交的黃昏,他的敘述像陽光下的陰影一樣緩慢地移動著。

“嫉妒”一詞在法語裡同時又是“百葉窗”,顯然,羅伯-格里耶在選擇這個詞語的時候,也選擇了耐心。百葉窗為注視中的眼睛提供了焦距,對目光的限制就像在花盆裡施肥,讓其無法流失,於是內心的嫉妒在可以計算的等待裡茁壯成長。

光線、牆壁、走廊、門窗、地磚、桌椅、A和她的鄰居以輪迴的方式出現和消失,然後繼續出現和繼續消失。場景和人物在敘述裡的不斷重複,如同書寫在複寫紙上,不僅僅是詞序的類似,似乎連字跡都是一致,其細微的差異只是在濃淡之間隱約可見。

長時間的注視幾乎令人窒息,“眼睛”似乎被永久地固定住了,如同一件被遺忘的襯衣掛在百葉窗的後面。這一雙因為凝視已久已經佈滿了灰塵的“眼睛”,在敘述裡找到了最好的藏身之處,獲得了嫉妒和百葉窗的雙重掩護。羅伯-格里耶只是在第三把椅子、第三隻杯子、第三副餐具這類第三者的暗示裡,才讓自己的敘述做出披露的姿態,一個吝嗇鬼的姿態。

即便如此,閱讀者仍然很難覺察這位深不可測的嫉妒者,或者說是百葉窗造就出來的窺視者。就像他的妻子A和那位有可能勾引A的鄰居一樣很難覺察到他的存在。窺視者的內心是如此難以把握,他似乎處於切身利益和旁觀者的交界之處,同時他又沒有洩露一絲的傾向。羅伯-格里耶讓自己的敘述變成了純粹的物質般的記錄,他讓眼睛的注視淹沒了嫉妒的情感,整個敘述無聲無息,被精確的距離和時間中生長的光線籠罩了。顯然,A和那位鄰居身體的移動和簡短的對話是敘述裡最為活躍的部分,然而他們之間的曖昧始終含糊不清,他們的言行總是適可而止。事實上,羅伯-格里耶什麼都沒有寫,他僅僅是獲得了敘述而已,他和海明威一樣瞭解敘述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獨裁的過程,當A和她的鄰居進入這個曖昧的敘述時,已經沒有清白可言了,敘述強行規定了他們之間的曖昧關係。

在這裡,羅伯-格里耶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內心,一個幾乎被省略的人物的內心,他微弱的存在不是依靠自己的表達,而是得益於沒有他出現的敘述的存在,他成為了《嫉妒》敘述時唯一的理由,成為了詞語的來源,成為了羅伯-格里耶寫作時尋找方向的座標。於是,那位不幸的丈夫只能自己去折磨自己了,而且誰也無法瞭解他自我折磨的方式。與此同時,羅伯-格里耶也讓閱讀者開始了自我折磨,讓他們到自己的經歷中去尋找回憶,尋找嫉妒和百葉窗,尋找另一個A和另一個鄰居。

回憶、猜測和想象使眾多的閱讀者百感交集,他們的內心不由自主地去經歷往事的痛苦、焦慮和憤怒,同時還有著惡作劇般的期待和不知所措的好奇心。他們重新經歷的心理過程彙集到了一起,如同涓涓細流匯入江河,然後又匯入大海一樣,彙集到了羅伯-格里耶的《嫉妒》之中。一切的描敘都顯示了羅伯-格里耶對眼睛的忠誠,他讓敘述關閉了內心和情感之門,僅僅是看到而已,此外什麼都沒有,彷彿是一架攝影機在工作,而且還沒有“噝噝”的機器聲。正因為如此,羅伯-格里耶的《嫉妒》才有可能成為嫉妒之海。

歐內斯特·海明威和羅伯-格里耶的寫作其實回答了一個由來已久的難題──什麼是心理描寫?這個存在於教科書、文學辭典以及各類寫作和評論中的專業術語,其實是一個錯誤的路標,只會將敘述者引向沒有盡頭的和不知所措的遠方。讓敘述者遠離內心,而不是接近。

威廉·福克納在其短篇小說《沃許》裡,以同樣的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故事和福克納的其他故事一樣粗獷有力,充滿了汗水與塵土的氣息。兩個白人──塞德潘和沃許,前者因為富裕成為了主人,而貧窮的沃許,他雖然在黑人那裡時常會得到來自膚色的優越感,可他仍然是一個奴隸,一個塞德潘家中的白奴。當這個和他一樣年過六十的老爺使他只有十五歲的外孫女懷孕以後,沃許沒有感到憤怒,甚至連不安都沒有。於是故事開始了,沃許的外孫女彌麗躺在草墊上,身邊是她剛剛出生的女兒,也就是塞德潘的女兒。塞德潘這一天起床很早,不是為了彌麗的生產,而是他家中名叫格利賽達的母馬產下了馬駒。塞德潘站在彌麗的草墊旁,看著彌麗和她身邊的孩子,他說:“真可惜,你不是匹母馬。不然的話,我就能分給你一間挺像樣的馬棚了。”

塞德潘為格利賽達早晨產下的小公馬得意洋洋,他說:“公的。呱呱叫的小駒子。”然後他用鞭子指指自己的女兒:“這個呢?”“是個母的,我覺得。”

敘述從一開始就暗示了一個暴力的結束。福克納讓敘述在女人和母馬的比較中前行,塞德潘似乎成為了那匹母馬的丈夫,格利賽達產下的小駒子讓塞德潘表達出了某些父親的驕傲。而沃許的外孫女彌麗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奴隸,她身邊的孩子雖然也是他的孩子,可在他眼中不過是另一個奴隸。福克納的敘述為沃許提供了堅不可摧的理由,當沃許舉起大鐮刀砍死這個喪失了人性的塞德潘,就像屠宰一匹馬一樣能夠為人所接受。

然後,敘述的困難開始了,或者說是有關心理描寫的絕望開始了。如果沃許剛才只是喝了一杯威士忌,那麼展示他的內心並不困難,任何簡單的敘述都能夠勝任,讓他告訴自己:“我剛才喝了一杯威士忌。”或者再加上“味道不錯”“我很久沒喝了”之類的描敘。

描敘的慾望如果繼續膨脹,那麼就可以將內心放入到無所事事的狀態之中,像馬塞爾·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經常做的工作──“我心中有數,我當時把自己置於最為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裡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普魯斯特善於讓他筆下的人物在清閒的時候打發時光,讓人物的內心在對往事的追憶中越拉越長,最後做出對自己十分有利的總結。

如果沃許剛才舉起的不是鐮刀,而是酒杯,喝到了上好的威士忌的沃許·瓊斯很可能會躺到樹蔭裡,這個窮光蛋就會像斯萬那樣去尋找記憶和想象,尋找所有喝過的和沒有喝過的威士忌,要是時間允許,他也會總結自己,說上一些警句和格言。然而現實讓沃許選擇了鐮刀,而且砍死了塞德潘。一個剛剛殺了人的內心,如何去描寫?威廉·福克納這樣寫道:

他再進屋的時候,外孫女在草墊上動了一下,惱怒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什麼事呀?”她問。

“什麼什麼事呀?親愛的?”

“外邊那兒吵吵鬧鬧的。”

“什麼事也沒有。”他輕輕地說……

沃許·瓊斯顯示了出奇的平靜,他幫助外孫女喝了水,然後又對她的眼淚進行了安慰。不過他的動作是“笨拙”的,他站在那裡的姿態是“硬挺挺”的,而且陰沉。他得到了一個想法,一個與砍死塞德潘毫無關係的想法:“女人……她們要孩子,可得了孩子,又要為這哭……哪個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後他坐在了視窗。威廉·福克納繼續寫道:

整個上午,悠長、明亮、充滿陽光,他都坐在視窗,在等著。時不時地,他站起來,踮起腳尖走到草墊那邊去。他的外孫女現在睡著了,臉色陰沉、平靜、疲倦,嬰兒躺在她的臂彎裡。之後,他回到椅子那兒再坐下,他等著,心裡納悶為什麼他們耽誤了這麼久,後來他才想起這天是星期天。上午過了一半,他正坐著,一個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拐過屋角,碰上了死屍,抽了口冷氣地喊了一聲,他抬頭看見了視窗的沃許,霎時間好像被催眠了似的,之後便轉身逃開了。於是,沃許起身,又踮著腳來到草墊床前。

沃許砍死塞德潘之後,威廉·福克納的敘述似乎進入了某種休息中的狀態,節奏逐漸緩慢下來,如同遠處的流水聲輕微和單純地響著。敘述和沃許共同經歷了前期的緊張之後,隨著那把鐮刀果斷地砍下去,兩者又共同進入了不可思議的安靜之中。當沃許幾乎耗盡了畢生的勇氣和力量,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似乎像他的外孫女一樣疲倦了。於是他坐在了視窗,開始其漫長的等待,同時也開始了勞累之後的休息。此刻的敘述展示了一勞永逸似的放鬆,威廉·福克納讓敘述給予沃許的不是壓迫,而是酬謝。沃許·瓊斯理應得到這樣的慰勞。

顯而易見,福克納在描寫沃許內心承受的壓力時,不是讓敘述中沃許的心臟停止跳動,而是讓沃許的眼睛睜開,讓他去看;同時也讓他的嘴巴張開,讓他去說。可憐的沃許卻只能說出一生中最為貧乏的語言,也只能看到最為單調的情形。他被敘述推向了極端,同時也被自己的內心推向了極端,於是他失去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而敘述也同樣失去了描寫他內心的語言。

就像海明威和羅伯-格里耶所從事的那樣,威廉·福克納對沃許心理的描寫其實就是沒有心理描寫。不同的是,福克納更願意在某些敘述的片段而不是全部,來展示自己這方面出眾的才華和高超的技巧,而且滿足於此;海明威和羅伯-格里耶則是一直在發展這樣的敘述,最後他們在《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裡獲得了統一的和完美的風格。

另外一個例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拉斯柯爾尼科夫與沃許·瓊斯一樣有著殺人的經歷。不同的是,福克納只是讓沃許舉起鐮刀,陀思妥耶夫斯基讓拉斯柯爾尼科夫舉起的是一把更為嚇人的斧頭。福克納省略了殺人的過程,他只是暗示地寫道:“他手裡握著那把鐮刀,那是三個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著它了。”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讓拉斯柯爾尼科夫“把斧頭拿了出來,用雙手高高舉起,幾乎不由自主地、不費吹灰之力地、幾乎機械地用斧背向她的頭上直砍下去”。

緊接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人吃驚地描敘起那位放高利貸老太婆的頭部,“老太婆和往常一樣沒有扎頭巾。她那帶幾根銀絲的、稀疏的、淺色的頭髮照常用髮油搽得油光光的,編成了一條鼠尾似的辮子,並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盤成了一個髮髻。這把梳子突出在後腦勺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中斷的方式延長了暴力的過程,當斧頭直砍下去時,他還讓我們仔細觀察了這個即將遭受致命一擊的頭部,從而使砍下的斧頭增加了驚恐的力量。隨後他讓拉斯柯爾尼科夫再砍兩下,“血如泉湧,像從打翻了的玻璃杯裡倒出來一樣,她仰面倒下了……兩眼突出,彷彿要跳出來似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噩夢般的敘述幾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寫組成,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而且以不可思議的笨拙去擠壓它們,他能夠擰乾一條毛巾裡所有的水分,似乎還能擰斷毛巾。沒有一個作家能夠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讓敘述的高潮遍佈在600頁以上的書中,幾乎每一行的敘述都是傾盡全力,而且沒有輕重之隔,也沒有濃淡之分。

謀財害命的拉斯柯爾尼科夫顯然沒有沃許·瓊斯的平靜,或者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敘述裡沒有平靜,雖然他的敘述在粗獷方面與威廉·福克納頗有近似之處,然而威廉·福克納更願意從容不迫地去講述自己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像是在夢中似的無法控制自己,並且將夢變成了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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